安和堂裡溫情似水迴旋流轉,絲絲縷縷將帳中一對交頸鴛鴦圍攏在清雅梅香裡,便有再多心結也都如冰遇水,消化在無聲的柔情裡。
午後說起栽種梅樹,便勾起孟窅想家的念頭。往年這個時節,正是一家團圞圍着吃涮鍋的時候。臘月裡趕着過年前收尾,多少公務催着要辦,倒是正月裡反而鬆泛些。孟太師如今有了春秋,大王也格外優容,除了元日大宴作爲帝師領百官朝拜,其餘日子都許他不必奔走勞頓。而說來諷刺,孟家其餘兒郎悉數在翰林院供職,正月裡就更清閒了。因此,孟家每逢月除歲迎新便比別的官家府邸更早熱鬧起來。孟太師養生有方,每年冬至會叫廚下宰一頭羊,頭一天最是新鮮,這一日大太太便把孩子們都招攏來,圍着鍋子涮肉吃。
孟窅想着想着也有些饞了,挽着崇儀央說晚膳一起吃熱鍋子。
高斌眉眼含笑,目送一對伉儷小徑閒步,轉頭擡腿凌空一腳,踢在小徒弟屁股腚上。“聽見孟主子的話沒,還不快去!”
陸麟猴兒似的咧嘴一笑,邁開腿往膳房跑。這是好差事,辦來容易得很不說,主子若進得香,賞他一碗涮肉的鮮湯,大冷天裡別提多美了!這般想着更是腳底生風, 一氣兒衝進倒座房裡,心都熱絡起來。
小德寶正在園子裡看粗使搬柴炭,眼尖地捉到陸麟一片衣角,先打點起精神迎上去。待看清來人,臉上的笑簡直要滿溢出來。
陸麟大步跨進來,兩手插在袖子裡取暖,輕快地發話:“晚膳要熱鍋子,椒蘭苑孟娘娘點名叫湯師傅伺候,你快去傳話!”
“怎麼勞煩陸哥哥親自跑腿,隨便使哪個給奴才帶個話便是。” 他自然不以爲人家是閒來串門子的,如今陸麟是高總管的徒弟,王爺跟前都掛上名號的。他不說小心巴結,哪還敢耽誤上頭的差事。小德寶一壁說,一壁招呼人往竈房裡尋他師傅湯正孝,掀起棉簾子,提了嗓門往裡喊:“師傅,王爺有吩咐!”
陸麟聽說過湯正孝的規矩,他雖是王爺身邊的人,到底年紀小,何況高斌提拔他,就是看中他心眼實、規矩好。他雖然跟着小德寶進去,只站在門沿兒上,拿一雙眼往裡打量。
湯正孝正看着竈裡的火,雖不是膳點,竈頭上也沒閒着,趁着空擋熬製好高湯以備後用。這高湯講究火候,用雞骨、筒骨、兩隻鴿子和各式乾貨熬煮,還要時刻觀察湯色,把油渣沫子及時撇去,不然湯色就不好看了,炒菜時也影響色面。
湯正孝老神在在地把瓦甕放好,這才擦了手客氣地招呼陸麟。
“去給你陸哥哥盛一碗熱乎的,叫他暖暖胃。”
陸麟頓時受用,便是不貪嘴,三九天裡一路吃着冷風過來,湯正孝這一舉動真正體貼。他也嘴甜地謝過:“多謝湯爺爺。爺爺不提還好,您這一說,可把小的肚裡的饞蟲叫醒了。”
小德寶得令,麻溜的揭開西邊的大鍋,用長柄杓在白霧蒸騰的湯鍋裡搗一勺熱的。他特意兜底舀起,搗起底下一大塊燉得酥爛的肉塊。碗是不起眼的粗陶海口碗,湯麪齊平碗沿兒,虧得小德寶手穩,不然一不小心就得灑出來。
陸麟一面吸溜着喝湯,一面把羊肉鍋子的話回了。小德寶遞過來一雙筷子,他把肉撥開一邊,咕嘟咕嘟喝下半碗熱湯,只覺得腸子裡都暖和起來。那肉燉得賊香,筷子尖一戳便化開了。
“你慢慢吃,再給我說說,王爺吩咐前後,孟娘娘還說過什麼。”湯正孝心細,剛纔陸麟和小德寶在院子裡說話,他就聽見了。他抽出腰間揣着的煙桿兒來,放在嘴裡叼着。屋裡堆着食材,他不能真的點菸,叫煙味沾在菜裡頭。
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陸麟嘴裡砸吧着肉香,歪頭把前後事情捋一遍,一五一十地學給師徒倆聽。湯爺爺問得也妙,他若問起王爺,自己肯定是閉口不說的。可他問的是孟側妃,自己便沒了顧忌。
湯正孝叼着菸嘴,一壁認真聽陸麟回想,一壁已拿定了主意。涮羊肉是不能的,這個時辰殺羊放血也來不及,現成的羊肉倒是有,可不是涮着吃的。
於是,晚膳時孟窅美美地吃上了羊肉鍋子。不是她想的涮鍋,卻比涮鍋更方便解饞。
湯正孝用豬肚雞熬底湯,盛在瓦罐裡用滾水隔水捂着,湯麪上蒙厚厚一層香油保持湯底的溫度。又把魚片、羊肉片且成紙片般薄,再把汆得半熟的鮮菌翠蔬切成條鋪在海碗碗底裡。等布膳時,撇去香油把滾滾的熱湯倒進海碗裡。這吃法是打南邊傳過來的,能保住膳食的熱度,也不會因送膳耽誤,叫湯水裡的食材焐得軟爛,入口時還像新出鍋似的鮮嫩爽口。
因爲孟側妃想吃涮肉,湯正孝特意減半用鹽,另外調制了胡麻蘸醬。椒蘭苑每日的膳單,他都要設法討來一看,並反覆琢磨。孟側妃不鋪張,沒有王妃屋裡的整幅陣仗,入府沒多久便向王爺進言,革去一半菜式。彼時,靖王自是欣然應允,不單準了孟側妃所請,還許她調動前院的廚子。
也不知孟家怎麼調教的,這位孟側妃真真兒別具一格。怎麼說呢,那是個過日子的人。她不愛內府精心配製的膳單,偏喜歡民間小菜,時常還有幾樣別出心裁的花樣。湯正孝也算服侍了這位主子小一年,自詡已摸出她的門道來。這天晚上,便只上這一道大菜,配上四道涼拌的,香醋木耳、蒜泥胡瓜、蜜汁南瓜,並一道海米豆腐。飯後點心上的是糖蒸栗子、鹹酥核桃和鹽烤白果。甜的是孟側妃的,鹹的是給靖王就酒的,焦香鬆脆的越嚼越香。
孟窅心事已解,敞開了吃個齒頰留香。崇儀瞧着便心生歡喜,也是胃口好極了,還親手撈肉片喂她,凝眸笑看掩着小嘴,粉腮鼓動的小饞貓。
孟窅舔着脣間胡麻的香醇,回味羊肉的鮮美。“有什麼好事啊?你的眼睛都在笑呢!”
崇儀夾一筷子吸飽了湯汁的菌子,好整以暇地哂笑。“孟娘娘不生我的氣,自然是好事。”
可惜天意偏愛捉弄世人。這夜,崇儀酒足飯飽,抱着長女逗弄過,早早與孟窅歇下。自是金風玉露相逢,楚雲湘雨共渡。此後,崇儀接連三天宿在椒蘭苑,一家三口和美自不用提。而宮裡,崇儀也未曾輕心。
恭王府妻妾不和的事正被人熱議,已有人傳說曹韻嬋的兩番臥病實爲小產。而去年諸王府陸續添人進口,唯有崇仁府上至今未有動靜,這便更坐實了恭王妃童氏善妒的聲名。
另一頭,有件叫人齒冷的事。廿五大朝後,桓康王將股肱大臣召至宣明殿東配殿,也沒商議什麼正經事,忽然沒頭沒腦地誇說寧王的八字貴重,且當天東配殿的對話飛快的插着翅膀飛出高牆外去。那些話,桓康王早二十年前就提過,只是無人響應。眼下舊話重提,別人什麼心思不提,禮部侍郎蘇啓秀腦海裡已經炸開了花。他聯想到女兒爲寧王生下的外孫,那是宗室第三代裡頭一個男孩,是皇長孫!
蘇啓秀一顆心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着。他匆匆回府,吩咐緊閉門戶,自己一頭撞進嫡妻姚氏屋裡。姚氏多年不得寵,被蘇啓秀那慣會做戲的表妹壓得不得翻身,看見蘇啓秀滿面急切的闖進來時,愣在榻上半晌回不過神來。
蘇啓秀握着老妻的一雙手,內心澎湃。頭一回對其貌不揚的髮妻越看越順眼,這夜便歇在正房裡,連表妹差人來請,也沒有理會。
“咱們女兒的福分在後頭呢!”難以言說的興奮叫他抓着姚氏的手細細戰慄,蘇啓秀壓低了嗓門,無法控制嘴角的上揚。“你給我生了個好女兒,是我蘇家的大功臣!”
可也就是第二天,聿德殿傳出消息來,兜頭潑了他一盆涼水。蘇啓秀跳起來,急慌慌打發人出去尋訪小兒科的聖手,又把自己鎖進祠堂裡,對着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禱告。
皇長孫又病了。前一天夜裡突然起了高燒,且毫無徵兆。陶知杏被桓康王拘在聿德殿,連着兩宿沒能闔眼。他也是命苦,自打寧王蘇側妃遇喜,他便是聿德殿的常客。可蘇側妃的懷相不好,生下的孩子更是三病五災不斷,偏偏桓康王只放心他的醫術,倒叫他每每如頭懸利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這一回,皇長孫病勢兇猛。桓康王照例還是來探望了,看見孩子燒得滿臉通紅,儼然精氣神蔫兒大半,連哭嚎的力氣也沒有。桓康王痛罵太醫無能,眼裡迸射的寒光如利劍懾人,若不是指望着陶知杏醫治皇長孫,或許當下便打殺了去。
寧王妃範琳琅佔着牀頭,寧王就在她身後探頭張望。夫妻倆把孩子的生母蘇氏擠開一邊去,任由蘇氏跪在牀尾腳踏上抹眼淚。
範琳琅心裡煩躁,聽見蘇晗抽抽噎噎的,橫眉瞥過去:“你若只會哭,就回自己屋裡去嚎,少在這兒添亂!”
寧王崇安倒被她狠厲的話嚇了一跳,眼光在兩人間來回遊移,低聲爲難道:“我知道你心憂則亂,瑾蘭其實也是心疼孩子……”話音戛然而止,在範琳琅不耐地白眼裡,崇安訥訥地把話咽回去。
一間之隔的明堂裡,桓康王聽太醫回稟皇長孫的病因。他自己不會照顧孩子,裡頭有女眷守着,也不方便他久留,只好在正堂裡乾等。
“連個奶娃娃都照顧不好,留她們何用!”桓康王急怒攻心,一腳踹翻了矮几,高喊着讓人把四個乳母都拉下去。他不能發作太醫,便把一肚子邪火都遷怒在乳母身上。“給我拖出去打!”
四個乳母面如死灰,趴在地上連求饒也不敢。矮几上的擺件被踹飛起來,一直博山爐砸在地上,又反彈起來咚一聲敲在一個姓毛的乳母肩膀上。毛氏不敢叫,忍着肩頭火辣辣的疼,把臉貼在地面上,儘量蜷縮起自己。
禁衛面無表情地領命,一手一個把乳母提起,像拖個死物一般拎出去。四個婦人被扔在丹墀冰冷的磚面上,立時就有太監搬來條凳,把人五花大綁在凳子板上,這是怕她們受刑時挨不住疼掙扎起來。
“龍體要緊,大王保重!”翁守貴也是着急,張開手護在桓康王身側。
桓康王哪裡聽得進去,怒髮衝冠地摔開他的手,吼出一個字。“打!”
翁守貴攔不住,亦步亦趨跟着他。畢竟大王也不年輕了,動怒傷身,他怕有個好歹。一壁低聲飛快交代徒弟去請孟淑妃來。
聿德殿半夜裡忽然燈火通明,宮人疾走來回,六宮不多時便得了消息。翁守貴派去請淑妃的人,就在半道攆上了淑妃的暖轎,一頭小跑一頭把聿德殿的情勢細細說了。
孟淑妃下轎的時候,殿外丹墀上並肩趴着四個人,小兒臂彎粗的棍杖一高一低擊打在人肉上發出悶悶的響聲,那棍子是暗紅色,黑夜裡看着就像是人血染的。
孟淑妃加緊腳步往裡走,筆直衝着焦躁踱步的桓康王走上前去。她來得匆忙,只綰了髮髻,尚來不及簪釵帶花,素淨的面上露出憔悴來。
桓康王見她素面朝天不但不責怪,反覺着熨帖, 便是心中的怒火也消減了三分去。
孟淑妃雖然心急,仍舊行禮如儀屈膝頌安,被桓康王扶起來時,少見地主動握住桓康王的手。她的手沁着外頭的寒氣,凍得桓康王一哆嗦,卻是靈臺清明起來。
“大王開恩,小皇孫眼下爲病痛所苦,請大王爲孩子積福,暫且繞過她們。”孟淑妃的嗓音和她的手心一樣清亮沁骨,雖說得快,語調卻平穩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