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李王妃派人來過問平安的百日宴,她對平安的一切總是格外熱心。
“二公子落草時弱了一些,洗三和滿月都沒有大辦,已經十分委屈二公子。如今眼瞧着結實許多,也該讓親朋見一見。王妃已經聯繫了好些家貴戚,那些太太們聽說是咱們家公子的百晬,都伸長着脖子要來呢!”
徐燕如今主要負責看護平安,林嬤嬤代表王妃來探望平安,她也陪同在側。她聽林嬤嬤絮絮叨叨的,暗道那是個沒眼力見的。百日宴又叫認舅禮,可孟家老太太熱喪,太師府男丁盡數居家服喪,丁憂三年不得宴飲,哪裡有舅舅來赴宴?或者李王妃還想充嫡母的款兒,可惜她家也沒有正經的“兄弟”能來。
“王妃一番好意,只是平安福薄,還是等週歲的時候更穩當些再議。”平安的悠車就架在孟窅的身邊,孩子這會兒醒着也不哭鬧,歪頭看一眼孟窅,又轉動小腦袋打量吊在頭頂的金銀鈴鐺,看一會兒又不放心地找一找孟窅在的方向。
林嬤嬤碰了個軟頂子,不贊同地抿起嘴。“老奴有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孟妃方纔說二公子福薄,這話不對。二公子金枝玉葉,這天下還有誰能與小皇孫相比的福分?孟妃愛護二公子的心意固然好,只是皇子龍孫的,豈有藏頭藏尾的道理?”
“不知當講不當講,嬤嬤的話也講完了。”孟窅撥一撥平安的小手,沒給林嬤嬤留面子。“這事,我已經與王爺商量好了。王妃若覺得不妥,等王爺回來,我再與王爺說說。”
林嬤嬤一噎,暗罵孟窅張狂。她如今借王爺的名號借得越來越順手,張口就把人堵回去。
“是老奴蠢笨,說的話叫孟妃不受用。可咱們娘娘真真兒疼二公子,老奴臨出門,還聽見娘娘叫人開庫房爲二公子挑揀好物件。”她甚至可以想見孟窅又要在靖王面前搬弄,不得不爲李王妃服個軟,即便靖王不快,她也好對質。“既是王爺早有示下,老奴回去也好回了咱們娘娘。若王爺改了主意,咱們娘娘也好儘早置辦。”
孟窅點點頭,豎起手指示意她噤聲。她的視線自始至終只落在悠車裡,一副懶怠理會的態度。
林嬤嬤暗暗咬牙,想着看一眼二公子,就回去向李王妃復明。腳尖才一挪,眼前晃過一片霜紫色。
晴雨敏捷地攔下她,勾了個標準的微笑輕聲漫語。“二公子要睡了,奴婢送嬤嬤。”
林嬤嬤瞪大她那雙渾濁泛灰的眼睛,如果目光能殺人,便要將面前無禮的丫頭撕個粉碎。她憤然擡目,越過晴雨去看孟窅。她是靖王府的乳母,是李岑安的心腹,她不信孟窅敢怠慢至此,半點不給李王妃臉面。
可她到底失望了,只看見孟窅半幅側顏,眼神裡溢出來的溫柔只給了悠車裡的娃娃。
“那小娼婦愈發張狂,奴婢好說歹說半日,她連眼皮子也不掀一下,視老奴若無物,視娘娘的心意若無物。”林嬤嬤回到頤沁堂,在李岑安的安撫下,坐在繡墩上抹淚,嘴裡恨的咬牙切齒。
李岑安親自給她遞茶,好一番開解。林嬤嬤陪了她一輩子,便是生身父母也不如她相處的時間長。從前,她嫁入王府,林嬤嬤跟着她揚眉吐氣。她原以爲,自己能孝順回報林嬤嬤。這才高興了多久呀,夢境突然破碎支離,將她打回原形,還連累嬤嬤跟着自己憋屈。
“她兒女雙全,更是養了兩個哥兒。放眼妯娌裡,獨她一份的福分,自然心氣也高了。”樑王只有一個郡主,一個哥兒;寧王唯一的哥兒夭折了;恭王府至今沒有音信。恪郡王府也有兩個哥兒,前年添了一個姐兒,可兩個哥兒分別出自正妃池晚和側妃韓玉。當年孟窅若是沒有跌一跤,那也是個哥兒。這夏侯家的香火似乎格外眷顧她,難怪連父王也一而再再而三破格擡舉她。
秦鏡依舊波瀾不驚。平心而論,孟窅卻是有張狂的資本。原以爲二公子病病歪歪的,一眨眼生下來也近百日,依稀是能站穩了。在他看來,孟窅越得意越好。得意忘形,登高跌重。那些情深義重總會消磨在日積月累的不滿或失望裡,李王妃只需順水推舟,孟窅自己就能把自己拖累了。
“王爺與孟妃恐怕已有決斷,只是可惜王妃四處籌措的一番心意。那些命婦們還等着王妃的迴音呢!”秦鏡眼珠子一轉,心中又有了計較。他略略探出上身,見李王妃一時沒有反應,認命地把話挑明瞭。“王妃少不得再費神解釋一番,以免那些太太們誤會咱們王府戲耍她們,箇中緣由必得說清楚些。孟妃年輕不通世故,王妃還要顧全大局。也是委屈王妃,只不過這不僅是孟妃的臉面,還是咱們王府、咱們王爺的臉面……”
秦鏡早看出孟窅的格局,那就是個相夫教子安於內院的小女人。李王妃也想做那種舉案齊眉的安分婦人,可靖王不給她機會。既然內院的路走不通,他就另闢蹊徑爲李王妃找得出路,在外頭爲她塑造一個賢惠大度的主母形象。
李岑安迅速採納了秦鏡的提議,連她自己都相信這個深明大義、委曲求全的人設。
崇儀跨出書房,擡頭便瞧見空中碩大的五彩風箏,有五福獻壽的、雛燕的、花籃的,或遠或近在高闊的天空中飛揚。
“這是誰的紙鳶?”
陸麟剛纔也在看風箏,立時答上來。“是榮主子在放風箏,爲二公子祈福呢!”
合格的內侍必須消息靈通。高斌在府里耳目衆多,府裡鮮有他不知道的,這些消息平時就由陸麟替他整理。
崇儀聞言便起了興致,邁開步子,邊走邊說:“一起去看看。”
孟窅讓人開了西邊角門,讓人在一牆之隔的椒蘭苑的花園裡放風箏。十來只紙鳶乘風而起,牽線的丫頭們仰起的五官上透着亮眼的明麗。
臻兒已經跳起來,等不及地伸手去搶喜雨手裡的繩線。“給我,給我!”
宜雨忙把自己的放飛線遞出去給雀躍的大郡主。“郡主瞧,奴婢的花籃風箏可好看?”
“好看,我也要!”臻兒一下又被團花錦簇的花籃吸引了目光,轉而撲倒宜雨懷裡,伸手去抓線軲轆。
阿滿跟着姐姐蹦蹦跳跳,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風箏。他喜歡雛鷹風箏,風一吹迅速騰飛,彷彿展翅搏擊長空。
喜雨穩穩地拽着放飛線,手法熟練地送一段緊一段,眼瞧着五福風箏飛抵一定高度,才把線遞給身後的孟窅。
她的家鄉有放斷鷂的習俗,老人說風箏可以帶着晦氣飛離,身上不虞,心中憂慮,都可以託付給風箏,把困擾在心中默唸後,絞斷繩線讓大風送風箏遠去,就能消病除厄去災。她看着小姐爲二公子擔憂,便說了出來。
孟窅闔目默唸,說辭早有腹稿。片刻後,口中唸唸有詞,虔誠地請出金剪子絞斷繩線。她的視線追隨着飄遠的紙鳶,胸中一口濁氣消散去。
“今天怎麼有興致出來,還把平安帶出來?”崇儀輕輕走到她身後,方纔見她閉目祈禱,沒有驚動她。
孟窅心中鬆快,回眸相視一笑。“今兒天好,風也不涼,就帶孩子們出來走走,順便替平安放風箏。”說着,把喜雨家鄉放斷鷂的風俗說給崇儀聽。
“父親,這個好玩~”臻兒咯咯笑着,擡高手扯着線,讓崇儀看她漂亮的花籃。
阿滿穩穩地扎着兩條腿。姑姑說風箏線繞在一起,風箏們會打架。他要讓他的雄鷹飛得更高更遠,不能像姐姐一樣跑來跑去,看見臻兒跑過來,他才小心地挪開一些。
崇儀一見她輕快的笑容便歡喜,收起她手裡的剪子,掏出帕子替她擦擦手。他環着她單薄的肩,也笑得柔軟。“你費心了。”
“這算什麼?爲了孩子好,有什麼做不得?”孟窅嬌嗔,俄而嘆了口氣。“老祖宗走得突然,平安的百日不能辦了,連你的生辰也……”
“不過是散生日,咱們都不愛熱鬧,正好清清靜靜地關起門一家人吃了壽麪即是。”崇儀滿不在乎。“平安爲老祖宗盡孝,更不敢說委屈。翻過年,等他更結實些,好好大辦一場週歲。”
孟窅點點頭,心疼地捏捏他的手。她看不上林嬤嬤,除了她說話難聽,還因爲她們主僕壓根忘記九月還有明禮的生辰。李王妃一門心思替平安張羅,卻半句沒有提起明禮。說什麼真心爲平安籌備,她一個字也不信!
“怎麼不先告訴我,只帶着臻兒和阿滿,倒像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崇儀佯裝吃味,低頭揉揉臻兒的頭髮,以茲鼓勵。
“你忙呀。”爲老祖宗抄經,還要與錢先生議事。雖說告假在家中,還是有戶部或吏部的屬員上門請示。
“再忙,也不比你和孩子們要緊。”崇儀口中抹蜜,在她耳邊低聲輕哄。玉雪偏喜歡聽這些甜言蜜語。
孟窅果然笑逐顏開,心中開了甜蜜的花兒。“那來年平安生日,你我一同親手畫製紙鳶。不止平安,還有臻兒的、阿滿的,我們一起爲孩子們祈福。”
崇儀無不答應,又見阿滿不慌不忙地扯着風箏線,便忍不住誇他。
阿滿咧嘴露出小米牙,越發擺開架勢,手裡抓得更緊。
頤沁堂裡,李岑安倚着窗櫺,眯眼看着遠處天空中飄揚的紙鳶,不由輕聲譏笑。
“還以爲有多孝順呢!該玩的一樣也不耽誤……”
林嬤嬤對着窗外啐一口,掩起半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