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二、桂子與貴子

二樓燈影昏黃,樓梯口邊一個窈窕的身影手執油燈憑欄而立,豆大的火光堪堪映出她大半個身影。她剛纔聽見樓下有人走動的聲響,只來得及匆匆披上外衣,把手邊的燈點亮起來。今晚值夜的是煙雨,靖王不留宿的時候,她們幾個丫鬟就輪流值夜,以免孟主子夜裡要茶要水。安和堂裡不是架子牀,她們就在梅花紙帳外打個地鋪,左右夜裡不能睡實了,有個褥子也就湊合過去。再過一個月,天氣就該涼了,不過好在安和堂底下有地龍。前兩天,她就聽說徐圖已經從庫房裡領了炭例,想是過不了多久,就該燒地龍了。

崇儀兩階並一階大步跨上樓梯,一眨眼就把反應不及的煙雨扔在身後。

帳子裡探出一截如玉皓腕,輕薄的簾幔被撩起來,露出孟窅惺忪的睡顏。她果然也醒了,面朝外側躺着,迷迷糊糊地正往外頭看。

“你別動。”崇儀快步走到牀邊,扶着她的肩膀,讓她躺會枕頭上。八月夜涼如水,從被衾裡一進一出的容易着涼。她懷着孩子也不能用藥,萬一招了風邪就該吃苦了。

孟窅眨眨眼,捉着他的手,糯糯地撒嬌。“你怎麼纔回來呀!”

她剛從睡夢裡醒來,連崇儀今天進宮赴宴的事都忘了。她還以爲是平日裡偶爾他忙公務忙得遲些,夜半里纔回來就寢。從前她必要等他回來一起安置的,可自從又懷了肚子裡這個,人也懶了,崇儀也不許她熬夜。

“今年父王的興致高,筵席散得晚一些。”崇儀把她抱起來,挪到裡側的牀位,自己解開外衣,挨着她躺下去。至於興致高漲的理由,自然還是片刻不離他身側的皇長孫。他對皇長孫的喜愛溢於言表,只要看見那個孩子,便是滿面欣慰。即使長姐朝陽埋怨他偏心太過,也沒能影響他的好心情。

陽平姑母在大宴上,請父王爲樑王長子賜名。父王當即傳來硃筆,擬了一個“琪”字。琪爲美玉,《穆天子傳》中亦有註文。可若與皇長孫——夏侯知璽的名諱相提,真當珠玉在前,瓦石難當。大哥和長姐皆不見欣喜,即便陽平姑母的臉色也是難看的很。何況父王一併賜下的,還有崇德府上兩個哥兒的名字,知璉、知珣……珣玗琪,皆是夷玉。倒是璉,本是祭典的禮器,或者比琪更顯莊重些。也難怪大哥面帶不善。

兩人肩挨着肩喁喁私語,外頭的煙雨模糊聽了一耳朵,又等了片刻沒聽見叫人。煙雨料想兩人都睡下了,低頭吹滅手裡的油燈,提着裙子下樓去。靖王在屋裡的時候,她們就不必陪在二樓,還可以在樓下的碧紗櫥裡歪一宿。

孟窅本來還有些迷糊,被他一抱一放,瞌睡反而跑了大半。她嗅見他身上清爽的皁角香氣,心裡微微一刺,伸着頭湊在他耳根和頸間皺着鼻頭搜尋。今天是中秋,他領宴回來,肯定免不了吃酒。這會兒身上一股子水汽和皁角香,肯定是叫過水的。既然不是在安和堂,今夜又是十五,想必是在王妃屋裡。只是孟窅不知道,崇儀確實在東苑叫過水,服侍他的卻不是王妃。堂堂靖王在王妃的廂房裡幸了侍妾,也難怪崇儀不曾留宿。李岑安有她王妃的驕傲,崇儀也不會委屈自己住偏廂。

榻上只有一牀錦被,崇儀躋身鑽進去,讓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從容地敞開自己的胸懷。

孟窅吸吸鼻子,心裡又打翻了醋瓶子。她探出一雙手摟着崇儀的腰,宣示自己的所有權,小嘴高高地撅起來。她如今也任性了,但凡心裡不高興,立時就顯露在臉面上,絲毫不掩飾地偏要叫他看得明白。

她如今已經顯懷,圓溜溜的肚皮貼着他,叫人不容忽視。崇儀暗暗發笑,收起臂彎方便她貼着自己,一手拍着她的背作勢要哄她睡覺。懷上第二胎後,怕頂到肚子,孟窅便不太好抱臻兒。白天哄孩子睡覺時,她就讓女兒躺在自己身側,一手抱着她輕輕拍着女兒的背。

孟窅被他拍哄着,便繃不住笑出來,佯嗔着推他一把,嬌氣地輕哼:“快鬆開,貼這麼近,擠着我的肚子了。”

她含笑帶嗔的話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崇儀側過身,伸手從簾外摸來一把玲瓏小巧的西施壺。壺身還留有熨帖的溫度,他仰頭就着壺嘴灌了一口,裡頭只是沒有味道的溫水。

他從夜宴上回來,只在李王妃屋裡喝了一盞茶,這會兒也剛好渴了。

俄而,只見崇儀俯下頭,循着她散發着芬芳的檀口貼上去。她徐徐將蘊着自己體溫的白水哺餵給她,在她柔軟的小口中與她纏綿攪動。

他才從涼風習習的院中一路走回來,此時卻感到身上微微發燙。孟窅身上溫暖的香氣叫他輕易沉陷,崇儀小心地避開隔閡在兩人之間的她的肚子,託着她嬌小的身軀方便自己汲取更多來自她的溫柔。可再多的,兩人誰也不敢更進一步。

一夜無夢,清早上崇儀出門前,摸着她蓬鬆的長髮,告訴她:“我讓方槐安把後頭的圭章閣收拾出來,閒着的時候,你過去看一眼。什麼該添置的,你自己心裡也有個數。”

在圭章閣佈置產房的事兒,他私下裡早就和孟窅知會過。孟窅在枕頭上點點頭,她這會兒身上發懶,不過是撐着精神,等崇儀出門去,還要睡個回籠覺。

崇儀垂落的目光含着說不盡的柔情,他替她拉高被衾,忍不住低頭親一親她光潔的額頭。臨起身前,他又把李王妃主辦臻兒週歲生辰的事也一併提了,例行叮囑她聽話在家等自己散朝回來。

隔了兩日,李岑安果然派人來請孟窅,一同商量小郡主週歲擺酒的事。孟窅作爲小郡主的生母,李岑安礙於情面,也必須與她有商有量的。她一向以賢惠大度自稱,不能在大事上自砸招牌。可她心裡不舒坦,自然也有法子叫別人一起不舒坦。

孟窅是帶着孩子一起去的。臻兒由徐燕抱着,給李王妃請安。孩子還不會說話呢,只是被抱着屈膝行禮,再由徐燕代她頌安問吉。

李王妃把人召到跟前,摸摸孩子粉嫩的小臉,轉而居高臨下看一眼下首的孟窅,不鹹不淡叫林嬤嬤看賞:“高總管辦事妥帖,舉薦的人也能幹。徐姑姑把郡主照顧得很好。”

徐燕推說不敢,又抱着孩子蹲下去拜謝。靖王和孟側妃待人優厚,賞錢一向不少。椒蘭苑裡喜事多,小郡主降生、洗三、滿月,孟側妃再度有喜,王爺都有嘉賞。因爲她照顧着小郡主,又看着孟側妃的胎,更沒有虧待的時候。再者,她有自覺,王爺把自己安排在椒蘭苑,椒蘭苑的主人才是自己的主子。她還真看不上王妃的幾個賞錢。

孟窅笑着頷首,又摸着肚子也誇徐燕能幹。“王妃姐姐說的是,多虧徐姑姑日常指點我。我這一回比懷臻兒時輕鬆許多,胃口也好不少。”

尹藍秋陪在王妃身邊。她的身份不上不下得尷尬,王妃不給恩典,她甚至沒有坐下的資格。李王妃找孟側妃商量小郡主的生辰宴,卻把自己拉來作陪。

李岑安和尹藍秋眼看着孟窅滿足的笑靨,都是瞳孔一緊,如鯁在喉。飽漢不知餓漢飢,滿王府的福氣都被她佔盡了!孟窅無心的一句話直刺中兩人悽楚的心事。

“妹妹身上重,不好久坐。咱們趕緊把正事辦了,你也好早些回去歇着。”李岑安語出體諒,一壁又親切地給尹藍秋賜座,還讓人直接將五開光坐墩挨着自己右手邊放下。這一來,尹藍秋倒像是坐在孟窅上首一般。

“帶小郡主出去玩兒吧。她喜歡園子裡的桂花,眼下開得最好,趁着天好快帶她去摘花玩兒。”徐燕不接受她的賞賜,李岑安心裡也不痛快。她拉一拉臻兒的小手,把人打發出去。

齊姜擡起眼皮看了一眼,對李王妃的失禮,心中頗有微詞,可她沒出聲。只要李王妃假說是忘了,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不能構成指摘正妻的理由。至於王妃左手邊面無表情的林嬤嬤,她巴不得孟窅吃癟,肯定更不會張嘴提醒。更叫齊姜爲難的是,孟窅的渾若不察。

“小郡主週歲生辰是咱們王府的大喜事,王爺已經發話要大辦。孟妹妹身上不方便,這不,我請尹妹妹一起來幫忙。”李岑安端着端莊的笑容,向尹藍秋遞出橄欖枝。

尹藍秋小心地坐着半張墩子,聞言不由地挺起腰來,眼底竄起閃爍的光華。她的日子過得清苦,背後沒有得力的孃家,只有從前在宣明殿當差時攢下的一些體己。出宮前,大王和淑妃倒是賞了一些,可多是些首飾布帛,因爲是上位所賜,也不能變賣銀錢。爲了維持在王府裡的一些體面,她拆東牆補西牆,實則囊中羞澀。從前她在宮裡當差時,看過內務府不少門道,如果這回能跟着王妃打點小郡主的生辰宴,只要她善加運作,定能抽一份利。她並不貪心,只要手頭略寬裕一些,好歹把今冬的炭火錢攢下來。

李岑安尚不知道尹藍秋心裡那點盤算,還以爲她領會了自己的擡舉,心中頗有些得意。於是更要擡舉尹藍秋,藉此打壓孟窅的勢頭。

“尹妹妹是大王欽點的人,王爺和我都不會虧待你。前兒王爺還與我誇你懂事,伺候得也細緻。孟妹妹身子重,這段日子你也伶俐些,好好服侍王爺,與孟妹妹一同爲我分憂。我也盼着你的好消息!”

孟窅抿着脣默不作聲,按理她該附和着李王妃的話,說一番體面的話感謝王妃的好意和尹娘子的相幫,可她心裡不舒服,說不出那種虛僞的話來。一時,她也偏頭打量尹藍秋的神色,只看見對方低頭含羞,眉梢露出喜悅來。崇儀對自己有承諾,可她也不能說,也不能問。

臻兒的生辰在十一月,更早的還有九月裡崇儀的壽辰。李岑安不過是以臻兒爲藉口召她們來說話,故意當着孟窅的面擡舉尹藍秋。把話說開後,李岑安滿口叮囑孟窅安心養胎,不一會兒也就散了。

孟窅單獨先告退出門,尹藍秋被李王妃留下說話。她再蠢笨,也察覺出其中的差別。

“其實,王妃姐姐並不是要與我商量臻兒的生辰,對嗎?”她回頭望一眼頤沁堂的畫樑,低聲喃語。

齊姜跟着她,卻沒有搭話。她不以爲此刻的孟側妃需要自己的回覆。從來後苑的爭鬥就是如此,孟側妃得了靖王的愛重,就必會成爲府內其餘女眷的公敵。

兩人慢慢走在抄手遊廊下,路過一面復窗時,卻聽見另一邊飄來小丫頭的嬉笑對話。

“桂子、貴子,今年府裡的桂花開得又多又香,必定是應在孟側妃的肚子上。”

“誰說不是呢?!先開花後結果,這一回八成是個公子!”

“管花房的劉嬤嬤看這個可準了,她也說孟側妃的肚子和去年不一樣,必是公子。”

孟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心情跟着輕快起來,李王妃那些刺耳的話也不重要了。她相信崇儀對自己的心意,相信他的承諾。

寧王、樑王都有了兒子,她也想懷的是個哥兒。母親也說她的懷相不一樣,和她懷宥哥兒的時候很像,還特意爲她去碧桃觀求了靈符。

孟窅停下腳步,滿懷期待地撫着小腹的幅度,眉眼含笑。俄而卻聽見牆那頭的聲音又響起來。

“桂花團簇而發,寓意極好。今年可不是一個接一個桂子嘛!”說的正是恪郡王家的兩個小公子和樑王府的小皇孫。

“那都是春天裡的事了!”有人嗤一聲笑,“與八月裡發的桂花有甚干係?要我說,該是應在下半年裡,應在咱們府裡纔對。”

“說起來,府裡的桂花要數雨花閣外頭開得最好。你們說,會不會尹娘子也有好消息了?”

“說不準呢!前兒就是尹娘子伺候的王爺,聽說半夜裡叫的水呢!”後半句忽然低下去,摻着癡癡地笑聲。

“我聽說,那還是王妃安排的。果然王妃娘娘大度,不像那位太霸道……”

孟窅的心情又想從雲端被人拋下來,上揚的嘴角垮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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