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六九、陰謀與陰德

高牆幽深的白月城以聿德殿爲中心,漸次亮起燈火,無聲地劃破夜空的。正殿丹墀上杖打聲悶悶的,乳母的嘴早教人用巾子堵得嚴實,只有喉嚨間發出的沙啞嗚咽,像是破舊的軲轆,俄而被正殿大王震怒的呵斥聲蓋過。

牆角暗處裡,一個人扒着高臺踮起腳來堪堪露出一雙眼睛,飛快地將丹墀上的情形打量過,悄無聲息地繞回後殿的女眷居所。

連氏也貼着窗格子,豎起耳朵捕捉外頭的動靜。她的宮女擬綠細心地替她也掖一掖毛斗篷,無奈地勸哄:“主兒這是何苦?好歹顧着腹中的小主子,這個點上本該歇下了。”

連氏捂着擬綠重新添了炭的手爐,明媚的花容映着燈光勾脣一笑,眼底沒有半絲睏意。

“正是爲着我的孩子,這會兒我哪能睡得着!”她摩挲着琺琅小懷爐,熱度從描金畫彩的爐壁上徐徐透出來,從手心熨帖至四肢百骸,叫人舒心。

擬綠張口欲言又止,瞧着連氏在興頭上,她還是把那幾句勸諫咽回去。連氏不知怎地與後頭那人搭上線,叫人舌粲蓮花一番攛掇,整個人眼瞧着愈發頭腦發熱。近來,她不許自己和仿翠以娘子稱呼,可她侍妾的身份着實叫她們爲難,只能避着人悄悄喚一聲“主兒”。便是如此,連氏還不滿意。

連氏本是東宮名不見經傳的侍妾,因生得有幾分顏色,從前一向處處拿着小心,尋常不敢在寧王妃面前露臉。寧王不常來她屋裡,可十月裡得天眷顧,只一夜雨露便叫她一朝夢熊有兆,登時這顆心便活絡起來。

這手爐是寧王親手送的,寧王妃更是高門大戶的氣派,不說磋磨她,反倒自發從用度裡撥出三成紅籮炭給自己。不僅如此,自她坐下胎來,寧王妃還單獨闢了三間給她起居,寧王更隔三差五過來探視。人便是這樣,不曾得倒時,自可清心寡慾、謹言慎行;可一朝得勢,嘗過富貴權勢的滋味,她便想長長久久地站住了!

她的懷相比蘇側妃好,寧王更時常誇她,因着孩子這一層,與她說話都是和顏悅色的。只可恨蘇氏生下的那個病秧子,空佔着長子的名號,牽着寧王的心。

門扉開合時響起輕輕一聲吱呀,連氏飛快探出頭往外頭瞧。不一會兒,果然瞧見派去打聽消息的仿翠鑽進來,鼻尖凍得通紅。

“快與我說說!”連氏心切地伸出手,把人招呼到跟前來。她有一種預感,皇長孫這次的病症與往日不同,就像一鍋滾油煎熬着正殿每個人的心,也熬着她得。不同的是,他們是焦心,而她卻看見希望,小半天都掩不住喜色上揚,怕露了痕跡,這才藉口養胎,不敢出門去。

仿翠搓着手,湊頭壓低嗓音回話:“前頭好多人,大王和淑妃都來了,奴婢根本靠近不得。不過不妨事,奴婢瞧見四個乳母都把拉出來打板子,想必皇長孫是真的不行了!”

連氏一臉熱切,聽說她連殿門都沒能進,兩條細長的眉毛立時豎起來。正要開口罵她無用,又聽她峰迴路轉說了後半句,尤其說話時幸災樂禍的壞笑,簡直笑到她的心坎兒裡。

“你再與我仔細說說!”她歡喜地把手爐遞給仿翠暖手,自己盤腿拉高斗篷。

仿翠也不叫她失望,嘴皮子飛快的一張一合。

“大王發了好大的火!我在外頭都聽見大王痛罵太醫和乳母……後來淑妃進去了,才安靜下來”她眼珠子咕嚕一轉,忽然神秘地掩着嘴:“主兒猜,那行刑的太監是誰?”

連氏被勾起好奇心來,湊過耳朵輕問:“是誰?”

仿翠不放心地回頭張望一番,嗓音更低了。“可不是前兒來給咱們送東西的那個!”

連氏的心尖一跳,腦中飛快的閃過什麼。她的嘴角緩緩翹起一彎深深的弧度,兀自點了點頭,從條桌上抓過一個香包賞了仿翠。

瞻星堂裡,被淑妃勸下的桓康王停下焦躁的踱步,翁守貴扶着他升座。

“大王執掌天下生殺予奪雷厲風行,可鞠育子嗣本是內宅婦人司職。”待他坐定,孟淑妃施施然屈膝問安,又張羅來熱茶親手奉上,這纔有條不紊地回話。“孩兒嬌貴,飲食作息比大人更細緻,全賴乳母們日夜看護。尋常宮女嬤嬤們卻不行,因此禮儀府下有專人應對,從孩子出生前就早早相看,更在落草後一一嘗試才最終擇定人選。”

一旦坐下來,桓康王才覺得渾身無力,剛纔全賴一股心火催發。

“這四個都是皇長孫用慣了的。大王盛怒之下,將四個乳母都打了,一時間又從哪裡再尋四個人來服侍皇長孫呢?”

聽孟淑妃娓娓道來,翁守貴也見縫插針地附議,拜倒在地。

“淑妃娘娘說的是。老奴還請大王保重龍體!”

桓康還有些恍惚,須臾才反應過來,又是急跳起來,蹬腿去踢跪在腳邊的翁守貴。

“還不快去!”他長臂一揮,指着正門隔斷內外的十樣錦繡螭龍暖簾。“去看哪個還能伺候的,直接帶進去!”

那一腳沒有真地踢在翁守貴身上,卻踢在他的漆紗籠冠上,把他嚇得歪在地上。他比桓康的年紀還大,已是滿頭白髮的老翁了,此刻着急又笨拙地從地上爬起來,也不敢伸手扶正帽子。

孟淑妃微微擡頜,木逢春會意地跟上去,半駕着翁守貴快步往外走。

桓康王拊掌,重重地嘆一口氣,繃着臉面冷哼。

“孤王看在孩子面上,暫且留着她們的狗命。等璽兒痊癒,這頓板子照舊如數打!哪個還敢不盡心當差的,打死算完!”罵到高聲處戛然而止,桓康拉過淑妃囑咐:“你替孤王急着,屆時分批依次打,不許耽誤差事。”

孟淑妃低頭應聲。剛纔他一着急,才端起的茶又擱下了,孟淑妃少不得再捧起來相勸。她挪步上前,站在腳榻上靠近桓康,從正座上恰好瞧見去而復返的翁守貴,此刻臉上血色盡褪。

木逢春跟在翁守貴的後面,半擡眉眼給了淑妃一個凝重的眼神。

孟淑妃手上一頓,果然就聽見翁守貴哭喪着跪下請罪。她勸說桓康王的功夫裡,外頭已經打死了一個去,剩下的雖還留着口氣,也是沒了半條命。眼下皮開肉綻的,別說服侍皇長孫,倒怕身上血氣害了孩子。

桓康王臉色鐵青,攥起拳頭剋制自己。

殿內一片死寂,孟淑妃悄不作聲地退一步,從威壓漫溢的桓康身側避開。另一面,她也察覺到內有古怪。乳母雖是微賤出身,可常言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她們跟着白月城最金貴的小娃娃,桓康王不懂,行刑太監難道也不清楚其中輕重?一盞茶的功夫,竟然就把人打死了!?

孟淑妃的疑心也正是翁守貴所想,何況內務府如今聽他轄制,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使陰招,這是招呼到他臉上來了!

“孩子要緊,眼下當務之急是立刻調撥人手來。”孟淑妃定下心神,率先打破凝固的沉寂。她迎向桓康緊繃的五官,懇切地進言:“寧王夫婦眼下顧不上這些,此事還是翁總管來辦最爲妥當。”

桓康的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抖,抓起手邊的錦墊甩出去。

“滾!”君王一怒,殿內如雷聲轟鳴。“辦不好,你自己去領板子!”

翁守貴頭皮一緊,緊忙磕頭領命,心卻涼了半截。外頭還橫着四個,領板子這三字此情此景之下可不是隨口一說的。剛纔若不是孟淑妃出聲相救,說不得他此刻也被拉出去受那刑杖……腦中飛快地閃過那個畫面,八個行刑太監的臉圍坐一圈,正對着他陰笑呢。

翁守貴倒不是怕,更多的事心寒和憤怒。他默默地把那八張嘴臉刻在腦海裡,今夜過去後,他必是要嚴查到底的。

“回來!”桓康王突然又把人喊住,“你去靖王府,老三家的女娃只晚璽兒一天,他家有現成的奶口。傳孤王的口諭,先調撥一半來瞻星堂應急!”

翁守貴誒一聲應了,轉身時悄悄打量一旁的孟淑妃。靖王母妃才救了他的性命,他卻要去爲難靖王,可他又能如何……

翁守貴一路小跑着吩咐,在九黎門下翻身上馬,由一隊徽羽衛護着從夜幕下的望城中軸疾馳而過。差事並不難辦,靖王不會抗旨不遵,若沒有淑妃相救之恩在先,他翁守貴不過是個傳話的罷了。哪怕心底感慨大王不公偏私,他只是個局外人。可誰叫他眼下欠了孟淑妃一條命,這便更偏心靖王一些。

翁守貴來去匆匆,饒是他好言安撫,將宮裡的情形更往重裡說三分,可他還是從靖王平靜淡泊的臉上看出片刻的不愉。

“事出突然,孤此刻衣冠不整,不便隨同入宮探視。請翁總管代爲勸慰父王,孤明日一早再請旨。”

椒蘭苑裡被匆忙叫起的乳母也是一派慌張,她們哪裡想到半夜裡就要進宮去服侍皇長孫。崇儀叫人套馬車,用王妃的車駕既穩又快,另外派靖王府的外管事張懂陪同翁守貴回宮覆命。

翁守貴承情,再三謝過。“靖王留步,老奴必會將王爺的心意轉呈大王。”

府門再度闔起,門外像是有一頭漆黑的獸,融在黑夜裡伺機而動。崇儀回身時,秦鏡和徐圖分立兩邊。夜深人靜裡,這一番雞飛狗跳,李岑安自然也聽見了,這便派了秦鏡來探問。

“都回去。”彷彿是月光凝結在他的眉眼間,他眼底的光華清冷如水。

秦鏡雖應了李王妃的指派,卻壓根沒指望能探聽出什麼,不過是替王妃佔個場露下臉。等靖王相告,還不如明早天亮後,他往宮裡打探來得快。

徐圖站着沒動。兩個乳母是他請過來的,孟側妃屋裡也被驚醒了,他猜三爺肯定得見一面。等秦鏡告退後,他低頭跟着師傅高斌走。

角門衝着安和堂那面上有一把如意鎖,鑰匙在高斌懷裡揣着,只有王爺能使人開鎖。夜裡下鑰後,從椒蘭苑那邊輕易是過不來的。

沃雪堂裡的燈只點了一半,崇儀進門解開斗篷,烤了烤手才往裡走。

孟窅甚至沒從牀上下來,裹着被子,困頓地靠在牀頭上。崇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她就像一抔水化在他懷裡。

“人走啦?皇長孫的病要緊嗎?”孟窅強打精神,耷拉着腦袋全幅倚着他的懷抱。

“走了。”崇儀替她拉高被子,拍着她寬慰:“這幾日,讓張氏和劉氏辛苦些。咱們臻兒乖巧,也不挑嘴。明天讓高斌重新從禮儀府挑人來補缺。”

張氏和劉氏是被留下的兩個奶孃,至於送走的兩個,即便皇長孫事後用不着,他也不預備複用。別人用過的,不配他夏侯崇儀的女兒。

孟窅困得眼皮直打架,從被子裡摸出一隻手推着他一起躺下,嘴裡含糊嘟噥:“不補也沒關係,本來臻兒就只夜裡吃一回……有我呢……”

她探手出來時,被窩裡掩藏的甜香絲絲縷縷地瀰漫開。崇儀嗅着那暖入心扉的香氣,不覺失笑。他的鬱結、他的心思,在玉雪單純的世界裡化爲無足輕重。玉雪都不計較,他堂堂男兒因此糾結,未免有失氣量。

“是啊,有你在。”崇儀便將那點不忿拋開九霄天際,摟着她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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