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中周天子的聖旨抵達望城,桓康三十四年進入臘月的尾聲,時光突然飛跑起來。翻過年儲君繼位,改元“開景”,便是新格局的開始。
中書省的案臺上一摞一摞,都是等待正旦大典上對外頒佈的新詔。
有消息靈通的已經率先一步投出拜帖,趕着燒熱竈。那些宮變中受到牽連,或是從前與樑王、逆王五郡王往來頻繁的,急需要一個契機。
他們並不隱晦,甚至行事張揚。有年節走訪這面光明正大的大旗,個個兒春風滿面。大家心裡都有默契,能傳出來的消息即是太子的默許。水至清則無魚,太子默默給這些人留出生路。若還有冥頑不化的,不如自己把脖子洗乾淨,在家等着發落吧。
最熱鬧的當屬恪郡王府,王府門外的大街被圍得水泄不通,各家都怕來晚了,被人搶佔先機。門房還來不及把侯府的拜帖送進去,右衛將軍老母親的馬車又停在門下。
池晚聽着源源不斷的通傳,頭疼不已,偏偏還不能不見。太子給這些人指了路,同樣也給恪郡王派下差事。
她不勝其煩,自然不能放着旁人清閒,便拉來側妃韓玉與自己分擔。好在郡王事先給過一份名單,哪些禮收下來,哪些禮退回去,都是太子的態度。
太師府的門前略好一些,不是不想拜訪。一來太師素來清正嚴明,生平不喜人攀附。二來有小道消息傳說太師準備和二房分家,外人不便打擾。
一直以來鎖死太師府兩房關係的有兩個人,一位是老太太謝氏,一位是孟淑妃。如今兩位都不在人世,分房一事似乎合情合理。
一時間,有那行事謹慎的又開始觀望。太師府若分家,榮王妃就不能再稱爲太師府的姑娘。她的本家只是五品文官。即便有太子盛寵,家世上到底缺一份底氣。
因此,即便九華殿椒華殿改制,即便李王妃遷居蒹葭殿,還是有幾波人叩響了李家的大門。
外間的種種臆想,孟窅不得而知。她已經正式搬進聿德殿正殿的產室。
崇儀怕她在屋裡憋悶,送來各色的玩具,還有新寫的戲摺子話本子。看書傷眼睛又費神,崇儀還專門送來一個爲她讀書的宮女。
高斌親自把關,在內僕局裡找到一個容色昳麗的姑娘,不僅會說書,還能唱兩段。曾經是司樂房的少史,彈得一手好琵琶。可以後來傷了手,淪落到內僕局伺候貓狗畜生。如今年紀大了些,但風華正茂。二十出頭,比榮王妃大小半歲。
他倒不擔心出幺蛾子。人送進聿德殿前,太子抽空長過眼。當時太子只問了一句識幾個字,壓根沒碰出什麼火花來。這姑娘要是能撬得動榮王妃的牆角,那是她有能耐。自己對她還有提攜的恩情,不是虧本買賣。
可人送進聿德殿去,徐燕晴雨爲首的一衆宮女莫不拿刀子似的眼神瞪他。
齊姜比較沉得住氣,面上略好一些。客客氣氣地送高斌到門口,沒等他後面的那隻腳跨過門檻,門簾子啪一聲闔上了……
高斌把不可告人的心思收起來,訕訕地假裝沒發現齊姜的怒氣。他心想,可見真是個美人兒。翻過年太子登基稱王,總不能還委屈大王爲榮主子守身如玉。
高斌始終覺得,榮王妃不可能把天下的好事都佔盡了。從前太子爲圖大業,後院太冷清了些。做了大王或許心思就活絡了呢?!所謂未雨綢繆,他作爲太子最貼身的人,得爲太子早早預備下。即便太子不用,他挑個養眼的宮女給榮王妃也算不得過錯。
可隔一天,他精心挑選的美人兒卻出現在新出爐的長樂公主身後。
小姑娘對他甜甜一笑,巧嘴誇他眼光獨到。
“我屋裡還缺好些人呢!再有這樣好玩的人才,記得先送來我這裡呀!”只可惜新來的宮女嗓子雖好,會唱的戲目卻不新奇。她還想要一個會翻筋斗會踩高蹺的,那才叫熱鬧呢!
如果不是大公子跟隨而來的視線太犀利,高斌差點就信了……隨太子雞犬升天以來頭一盆冷水澆得他頭皮發涼。高斌不由自我檢討,默默把不上臺面的心思清除乾淨。
若論高斌的忠心,除了太子,就是大公子。有時候,甚至把大公子捧在太子上面。他一顆心都偏向大公子,別說康寧郡主的地位,連二公子都得往後排。
讓大公子不快的,就是與他高斌作對。如今卻是他自己惹了大公子不悅,單是大公子的一個冷眼就叫他臉上燒得慌,心像是在油鍋裡煎熬。
太子崇儀絲毫不關心高斌的困擾。他見過選出的宮女,縱然低垂着頭也能送蜿蜒的眉頭看出其人妍麗婀娜。
他默許高斌送出去,當時只想,玉雪若喜歡,只當擺着一隻養眼的細腰美人瓶一般,給單調的產室添一抹色彩。他不信,自己待她的拳拳情意至今還不足以消弭她的不安。
可等孟窅爽利地把人收下,崇儀的心裡卻彷彿悵然若失。他都想好了,但凡玉雪拈酸,他立時就打發人出去,再好好哄她開顏。她懷着孩子,有時心思激越不定,想岔了也沒什麼。
高斌也不知道太子心中的峰迴路轉。他正失落着,大公子好幾天沒拿正眼瞧他,連徐圖那臭小子也對自己投來憐憫的眼神。他也敢!
高斌已經深刻認識到自己的自作聰明。他圖什麼?不僅討得太子的歡心,還得罪了大公子。
崇儀依舊帶着他走進走出,也不避諱聿德殿榮王妃。
可越是一字不提,高斌越是懊悔不已。有時候不用明旨懲戒,讓一個人慢慢琢磨上位者的深意纔是真熬人。
高斌恨不得把一雙眼睛掛在太子身上,他時刻都在揣測太子每一個字每一個動作下的含義。可諷刺的是,他唯一的發現是,太子近來養成一個新愛好。
太子每日總會從宣明殿的案頭抽走一些文書帶回聿德殿。每當此時,太子並不傳喚秉筆太監,而是將文書收進袖袋裡。
初時,高斌以爲太子帶走的一時難以決斷或批示的事務。可昨天早上,他在榮王妃牀頭的小几上認出宣明殿專供的水紋玉板。高斌一頭霧水,太子給榮王妃看的是什麼呢?
十九那日,崇儀以兩卷聖旨賀孟窅的生辰之喜,後來又把翰林院擬好的公主冊文給她看。聽着孟窅軟語嬌聲對旨意做出直率而稚嫩的評論,他新奇地發現,他以爲的負重前行其實也可以很簡單。身邊有一個人能坦然地分擔你的喜怒哀樂,還有什麼比相互的信任更慰藉人心。
新年的腳步逐漸走近,外頭人心悄然波動。望城權貴對新君後宮的冊封格外矚目,李家和孟家在諸多試探和議論中,相繼閉門謝客。
李岑安給家裡送了一句話,要家主約束上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要警告父親,莫要以爲女婿一朝御極便得意忘形。不想她功虧一簣,在太子明發詔書前,李家不能給她添亂。
傳話的人給她帶回李家的承諾,還帶來一個消息。孟家要分家了。
李岑安瞬間捕捉到其中的微妙,險些失態地大笑。沒想到,竟是孟太師這個老古板送給她一份天大的驚喜。那天夜裡,她在蒹葭殿的寢間突然驚醒。李岑安瘋狂而冷靜地想,她絕不甘於嬪妃之位。要麼成爲活着王后,要麼死在王后冊立大典之前。
這個念頭深深扎進她的心底,並且如蔓延的藤蔓遍佈她沿着全身血脈,刻進她的生命裡。天亮後,她乾枯的十指交握,因爲心底的秘密既興奮又害怕。她想活下去,她想要手握鳳印,想拿下孟淑妃望而不及的地位。
李岑安真想親眼探望臨產的孟窅,想問問她此刻的心情,是否終於體會到長久以來一直折磨着自己的苦澀和不安。可太子爲孟窅築起密不透風的護牆,明令任何人無詔不得擅入聿德殿。她只能藉口關心榮王妃,從高斌嘴裡旁敲側擊。
高斌以爲,她還和從前一樣裝賢惠扮菩薩。若知道她是在幸災樂禍,沒準還以爲她瘋了。難道她以爲太子盛寵榮王妃,是爲了籠絡孟太師。
更何況,孟家壓根沒分家。孟太師奏請以榮王妃的親弟弟兼祧兩房的摺子早就遞進宣明殿裡,太子只是準備等冊封旨意過後再發還。
榮王妃也早就看過太子的批示。旨意上不僅允准,還額外添筆准許孟家世襲三代始降。也就是說,爵位傳至孟宥仍是文正候。母親作爲侯夫人,也能每月進宮相見。
爲此,孟窅對崇儀恨不能千依百順,一不小心落入他的圈套裡。
崇儀這日照舊帶來一張玉版宣,工工整整抄着許多字。
孟窅看着白紙黑字,盡是帶玉的吉字。她指着玟字和琮字,轉眸回望。
“琮爲禮器,會不會太重?”玟字的寓意單薄,但孃家將被封爲文正候,她覺着半邊文字看起來親切。陶翁和徐燕都摸過脈,肚子裡這個多半又是兒子。還不敢告訴三個孩子,他們心心念念要一個妹妹呢。
“老三叫玟兒,老四再用琮字。”崇儀便把兩個字都圈出來。
崇儀神色不顯,但孟窅的話確實提醒了他。這孩子將誕生在白月城,若是以六器爲名,難免外人過度解讀。
“哪來的老四!”孟窅嘟噥一句,轉頭卻見他連連圈出好些字來。璐、瑾、瑜、理……
“圈這許多做什麼?”孟窅看他大有意猶未盡之勢,急忙按住他的手。
“你忘了答應過,要爲我生十七八個兒子。”崇儀不慌不忙抽出宣紙,好整以暇地對視。
“多早前說的話,你記它做什麼!還十七八呢……當我是什麼呀……”孟窅櫻脣翕動,心虛抵賴。
“二十七年冬月玉雪親口應我的事,豈敢輕忘。”崇儀言辭鑿鑿,一邊慢條斯理地將宣紙對摺再對摺,仔細地收進袖袋裡。“先留以備用。”
“明明是七八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