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啊。是我。江城。我還在給你寫信。這樣的信件,對你,對我來說,已經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了。但我還在寫下去,每天寫一點,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寫成一封。自然這些信還是不會寄出的,有時候我在想,如果寫日記會不會好點,哦不,日記是寫給我自己看的,這些信則是寫給你看的。當然,你是看不到了。
呵貌似一堆的廢話。
回珠城已經一個多星期了,從柯克姑媽那收拾了東西開始回我爸那住。
可愛的詩琳,我想去醫院看你。可又擔心看到那個江平在場,那是個何其尷尬的局面,也不知道你會否因爲我打了他而痛恨我而憐惜他,或者這讓你已經飽受病魔折磨的身心更添幾多風雨。於是,我忍下了。每天,我走到醫院的旁邊,託花店老闆將一束鮮花送到你的病房,如果江平不把它扔掉的話,你應該看得到吧。
一般的來說,如果見到一個女孩,跟別的男的走在一起有說有笑,有別的人在照顧,你心裡會酸楚,會痛,那你就是愛上她了。詩琳,這些天,我的心一直嘗試在解脫,傷痛沒有以前那麼厲害了,但總是,總是,很難受。
我找不到太合適的詞來形容。或許真像李珊然所說的,我是個傻子吧。忘卻得太慢的人,這中間的折磨也最痛苦。
既然如此,我就多談談別的女孩吧,或者只是這樣,才讓心內的負擔與思念稍微減輕一些罷。
李珊然在早間發來了短信,說她到了廣州,而且已經坐上了開往珠城的大巴。按路程來說,只有一個多小時。急忙到超市給她買了洗漱用品和新的枕頭被子牀單之類的東西,回去又給她收拾了一間空房。然後去接她。
李珊然很疲憊,看這樣子我估計她又在火車上做好事了。威海到廣州的火車,她家那是始發站,絕不可能買不到座位或臥鋪的,還這麼疲憊只能解釋爲她又慈悲了一回。就是不知道是哪位老人家或體弱者受惠了。她也不客氣,到我家之後就躺在那間給她收拾的房間裡呼呼大睡,一直從上午十一點睡到下午七點。
這之間,我沒有打擾她,一個人在附近的海濱公園游泳。第二年的軍體課有游泳達標的項目,也要早做準備。
晚上很意外的,我爸自己下廚,給我們做晚餐。詩琳,你知道的,我是特討厭做飯一類的事,我的理念中是君子要遠皰廚的。但他卻不同,如果有時間就會親自動手,他所認爲的經營理念是“治大國如烹小鮮”,認爲烹飪的道理和他經營公司的道理是一樣的,不但喜歡而且樂在其中。據說他還考了廚師證,不過我沒有親眼見過。
他跟李珊然很聊得來,話比跟我說的還多,或者是因爲李珊然天性就很外向開朗吧。他問了我們的相識,問了我們軍事學院中的學習情況,問了我們的軍訓與閱兵……感覺他就像一個好問的小孩。可能還是他未遂的當兵情結在作怪吧。
李珊然從我口中,詳知了你的事,詩琳。她決定去看你。於是第二天我們買了鮮花和水果去到醫院。剛進走廊就看見江平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件沉重的輪椅,往病房裡走去。我心裡很沉,緊跟進去,看他吃力地扶着你從牀上坐到輪椅上,那種認真的勁頭讓我有些對他改觀。而詩琳,更讓我吃驚的是,我看到你的微笑。
也因爲這絲笑容,我在門邊呆住了。
終於發覺,我所站在的,是一個局外人的角度。曾幾何時,我一直認爲,聯繫着我們的,是隻有我們兩個人的世界,現在發覺,不但這片世界破裂了,而且你,他,造成了一個新的世界,將原來的我拒之於外的世界。
我給你們互相做了介紹。李珊然很健談,一會兒你們就聊得很融洽了。我走出去,靠着牆,思緒很混沌。江平出來,我以爲他要報復,握緊了拳頭。哪知道他卻道歉了,他說了一堆的話。
詩琳,他那時的話很多,看得出心也很痛。他說他知道我與你的關係也知道我們的快樂與傷痛,但他說了更多他與你之間的心情說他的快樂與傷痛。他說你的病痛到最後,極可能是以截肢作爲應對骨癌病魔的唯一方法,他已打定了主意,即使那樣,也與你不分不離。
後來,我與李珊然離開了。每個人都不平靜。我們沿着公路,一路走,一路走,還是走到了海邊。
李珊然極不敢相信你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卻要面臨着如此的噩運,幾次想說些什麼,但都在我的眼光中忍了下來。
詩琳,誠如你曾說過的,我們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一條屬於自己的路,這條路,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人走過的是輝煌,有的人走過的是平凡;有的人走的是坦途,有的人走的是坎坷;有的人的路一開始就是註定的,有的人的路卻是自己後天走出來的。有的人按預定的路規規矩矩地走,有的人把這條路挖得千瘡百孔,有的人卻把這條點路用心點綴,打扮的花香瀰漫。
你的路,雖然墮入艱辛,卻已有他人扶持與作伴,詩琳。既如此,還能多說些什麼。那些海風中的誓言,畢竟隨着海風去了,亦留戀不住,惟在這,祝你早日康復,幸福快樂。
藍天白雲下的海角,美麗的漁女,戴着項珠,披着魚網,輕挽褲腳,雙手高舉着晶瑩璀璨的珍珠,含笑望着我們。
香爐灣,多美的名字,多好的地方。
我與李珊然赤着腳,爬上漁女對面那座礁石,看着漁女像,看着她身後的九洲島,想着她的傳說。那個絕不亞於七仙女與董永的愛情故事。
凡人世間追求完美愛情的,便是如此了吧。
古時候南海王的女兒,小仙女,羨慕人間的生活,裝扮成一名美麗的漁女,在香爐灣附近安身下來,每天快樂的和同村的漁女一起織網,下海捕魚,撈蚌採珠。在這裡她愛上了漁村的小夥子海鵬。惡毒的小矮人,妨嫉他們的愛情,唆使海鵬向小仙女要她八隻鐲子中的一隻證明愛情。但鐲子是仙界管家婆的禁錮,脫掉一隻就會死去。海鵬的誤解使小仙女萬念俱灰,終於脫下了一隻證明自己的愛情。小仙女奄奄一息,海鵬後悔莫及,在九洲環長老的指引下,去九洲島上歷盡辛苦找到了還魂草,但這草還要用人的血灌溉才能長大食用。於是海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用自己的血餵養。還魂草長大了,小仙女得救了,但也成了凡間的女子。她與海鵬成親那天,她們在海邊拾到一枚碩大無比的海蚌,挖出一顆舉世無的寶珠,小仙女就高擎着寶珠,獻給九洲長老。於是,就有了這個美麗的漁女雕像。
在這改革開放的前沿,經濟繁榮的地域,誰說人們不懂愛情,缺乏浪漫?
李珊然顯然被這個故事深深吸引了,她說對於小仙女和海鵬來說,愛情在他們心目中都比生命更重要。鮮血滋養的生命之草,愛情至聖的奇葩,這些都讓她分外神往。
有人把珠城稱作浪漫之城,我想其中多數原因便在於此吧,自遠古以來,人們食不果腹的時候,便已經有着如此美好的嚮往。
爲了衝散稍顯抑鬱的氣氛,我便準備帶李珊然坐船去九洲島遊玩。其實這時已經是下午近四點,不是遊玩的時候,不過她既然是特地來玩的,我不能叫她悶悶的,顯得我不善待客之道。反正島上有住的地方,來不及下島的話,就在上面住下。
在離堤岸不遠的地方,海水中突起着數不清的巨大的礁石,遠一些的還有不小的鬱鬱蔥蔥的小島。在另一些較爲平整的地方,漁船與貨客船來往不斷,不時發生出啓航與歸航的汽笛聲。遠處有一個海港,林立着各種船隻。
我們上了船,聽到向九洲島進發,李珊然說太棒了太棒了我就知道你這個人很好我一直想去真正的海島玩海南太大了怎麼看都不像個島。
她的快樂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爲船行很慢,到島上時已經近五點,再加上安頓住處,天很快黑了。柯克認識這裡住宿處的主管,經他聯繫之後,我們被安排到了很好的地方。晚飯基本都是海鮮,挺貴的,錢花得我很心疼。詩琳,我還要用來給你買花哪。實在不行,只好跟柯克借錢了。
從來沒發覺自己會如此的窮困潦倒。在學院時,因爲花銷不多,倒可以勉強收支相抵。回珠城之後,卻總髮覺要用錢的地方那麼多,捉襟見肘。
有時候我總會想,僅僅從經濟一途來說,是否那個男人真是對的。如果我對他滿心怨憤,那麼他,又憑什麼爲我的學業買單?半工半讀?別開玩笑了,成千上萬的大學業畢業生都找不到工作哪,別說我這剛上一年大學的了。
我們站在住宿區外,前面是兩道鐵欄杆,再往前,是一道礁岸,前面就是澎湃着的動盪不定的海域,雄壯的珠江入海處。
夜幕中,看不清珠江匯入大海的面貌,只聽到澎湃雄壯的呼號。
天空無月,但有星。星星點點的,萬不如北地的明亮。但如此清晰,在南國,也算比較難得。
有人說,悲哀是無際的天空,而快樂是滿天的星星。那麼人生之中悲哀總無可避免,而快樂卻要辛勤找尋。一閃一閃,若隱若現,快樂,便是如此麼?
珠江入海口的中心,現起一團明亮的光。那光似是從水底浮上的,璀璨的,純淨的,輕搖着,波光粼粼,無與倫比。
李珊然看天空無月對那團珠光很疑惑便問那是什麼我說那便是傳說當中的陽陵寶珠的光。她問那珠的來歷於是我便告訴了她那千年的傳奇。
那李商隱的千年一嘆。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古南越王趙倫有一鎮國之寶,叫“陽陵寶珠”,是無價之寶,也是他的殉葬品。唐朝時有個叫崔偉的讀書人,由於一次偶然的機會,得到了神醫鮑姑送的越井崗艾,救活了一條大白蛇玉京子。玉京子感激崔偉,帶他神遊越王墓,從越王墓中得到了這顆寶珠。消息很快傳出去,不久,一位波斯商人遠涉重洋而來,以十萬貫重金爲製造波斯國王的王冠買下這顆寶珠,稱爲摩尼珠。可是在他乘船即將從珠江口出海時,狂風驟起,白浪翻滾,寶珠光芒四射,滿身淚水,然後化作一道白光沖天躍起,射人江中,鑽進一塊長滿青苔的巨石之下,永潛江中。從此,那塊巨石人夜便閃閃發光,隨潮漲落,永遠浮在江面上,後來就把它叫做“海珠石”,這條江也得名叫做“珠江”。
南海月明珠有淚。
李珊然很嚮往便問寶珠不是人爲何能有淚水。她可真夠笨的詩琳,你是知道的在你頭一次聽說這個傳說的時候你就猜了出來了。那時是我問你但你沒有正面地回答,你只是讀了一句海子的詩。
“爲什麼我的眼裡常含着淚水,因爲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陽陵蘭珠不忍離開故土,便跳下船去,長留江底。這便是這故事中最深的含義了罷。
我們重新向上面去,來到海島頂端的觀海亭中。皓藍的海水中,那光亮似乎不曾真實,就如同人造一般,離我們那麼的近。皎潔,晶瑩,清冷。星光下的珠江口,廣闊的水面,平靜。分不清海水與江水從哪裡分界,水光如銀一般瀉在江海上,水面上泛起層層粼粼的波光,由近至遠,微微晃動。
傳說這江底的神奇的珠光更不是世間每一個人都能夠看到的。有的人,就算是在江邊守候一輩子,也與它無緣。只有世間上最有勇氣和最具希望的人才能夠一睹它的光芒。
我們靜靜地倚在欄杆上,很長很長的時間內都沒有說話。海風吹在我們身上,吹得我們眼睛發痛。我們仍像呆子一樣的在那,看着海,看着海面上的珠光漸漸消去。我不知道李珊然在想什麼,海浪聲中的她顯得尤其安靜。
後來她問我能對着那珠光許願麼會不會靈驗我說心誠則靈罷不過軍人不必相信許願之類的東西她說她並不是真正的軍人所以可以戴玉觀音可以相信許願。她說這話的時候語音中明顯帶着些許的酸楚。
她靜靜地許了願。我並沒問她許了什麼詩琳你不是總說一個男人最不可愛的地方就是他總問着爲什麼我可不願做這樣不可愛的男人而且我猜得到她在想什麼她必定在許着哪天得以與陳超重逢甚至一起生活相廝守了吧。
水面朦朦之間,銀光在擴散,潛下,奔跑,忽而在此,忽而在彼。珠光最終完全消失。回去睡了幾個小時,我又去敲她的門。去看海島日出,也是我們約好了的。
早上的天氣很好,向北方看,見到珠江這條巨大的水流,穿過了陸地,一直注入這個海洋。在江口,半邊是呈烏藍色,另外半邊卻呈濁藍色,很是鮮明。這時遠方天海之際,有一輪噴薄而出的紅日,紅彤彤的像羞紅的姑娘的臉。霞光映在我們臉上,像都鍍了一層金。
李珊然說她喜歡看海尤其喜歡看陽光下的大海喜歡看陽光照在海浪上,輕輕顫動的海面發出一層又一層的活躍的因子就像是黃金的躍動美麗而又神聖。威海,那美麗的地方也有着同樣美麗的海景。她說她住在威海去過榮城去過青島去過煙臺去過大連去過海南看海,又來到珠城,她的生命中與大海總有着不解之緣。她說現在她真想一頭扎到海里面去,試着找尋一下在那一層層的金光下面是否有精靈在遊動,否則怎麼會有這樣的奇景出現。
但她又不是精衛,不是也不是哪吒。
陽高照,金光萬道,所有景緻都明晰無比。太陽現在高懸的那一面,現在看上去,是一望無際的汪洋萬里。天際間,有船舶在來往,偶爾有一兩聲長鳴。在另一面,可觀的景緻就多得多,近處的對面陸地,隔着一道海峽似的水道,那個海港,還有着林立的船舶,再往那邊,就是美麗的小城,看上去現在籠罩在一團團的濃蔭翠綠當中。
我們走下住宿區,來到碼頭邊上。一個木製的棧橋,架在一片滿是被海水衝上的卵石的淤泥的的海灘上,約有二十來米長。不遠處有一片片的金黃的沙灘,是在海堤之下的被沖刷出來的,狹長形,從貼着海堤到入海處,地勢猛烈降低。沙灘上面有幾塊大大小小的礁石,有一棵腐爛的棕櫚樹樹幹,還有各種各樣的垃圾,那是被海水沖刷上來的。還有許多的貝殼,卵石,細細的沙子。
面前的伶仃洋,翻滾,咆哮。
愛琴海,伶仃洋。
兩塊這世上滿是傳奇色彩的水域,戰爭與愛情,如惹火的木棉一樣,在這水域間四處開放。
我們的旅程結束了,坐上渡輪回航。
李珊然半坐在渡輪二層的欄杆上,正好面對着太陽,她伸出手去,遮着眼睛,金色的精靈在指縫間竄動。
這樣的場面何其相似,詩琳。一動不動地望着她,我近乎看到了,就是你在那裡,安然,美麗。我在想着,是否我與她這天的快樂,緣起於我把她已經當成了你的影子。
呵,算了,說什麼別的都是假的。廳裡傳來那個男人的吼聲,似是遇到什麼憤懣至極的事情,信就寫到這吧,我得下去看看去。
晚安。
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