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詩琳：
你好。再次從口中說出這親愛的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很難受，難受得彷彿自己犯着彌天大罪想懺悔回頭卻已發現自己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想我其實已不具備說這三個字的資格，我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你了，詩琳。
電話裡，你帶着沙啞的聲音說，你病了，很難受。你說要我回去陪你，要我一定回去。我知道，你說這句話時，一定一定比你所說的還要難受千百倍，一定一定非常非常地希望我在你的身邊，一定一定發生了很重大的事情。我把嘴脣咬出了血，手腳都在不由自主地發抖，我把上身伏在放電話那張桌子的桌角上，讓那尖角刺痛着我的皮膚，以疼痛來使我心中的難過稍得以減緩。你說你說話啊。終於，我沉痛地說詩琳對不起我回不去。我聽到手機被狠狠摔在地上的聲音，我黯然了，就彷彿那摔碎的，不是手機，而是，我的心。
電話裡只餘下嗡嗡的聲響。我放下話筒，歉意地衝身後的隊友笑笑，裝作若無其事地回了宿舍，然後一個人躺在牀上，用枕頭矇頭，眼淚如瀟瀟秋雨。大將發覺了我的異常問我怎麼了。我衝他擺手示意別管我。然後用被子擦乾眼淚，跑出去來到隊部見到隊長說隊長我想請假。隊長說到哪做什麼。我說回廣東。隊長說不行。我說我家裡有急事，說我女朋友病了。隊長說軍校的紀律本來就是不允許談男女朋友的雖然說高中談的不會硬逼着拆散你們但是爲了這個請假回去說不通不批。我說她病了病得很厲害還生我氣了她很定出了很大的事要不絕不會摔我手機隊長難道在軍校訓練的人非得有一個悲慘的社會人生麼對學員隊對軍隊負責了便可以不管家裡人或者自己愛人的死活麼這也太不通天理不近人情。隊長沉默了，忽地長吸了一口氣，我看見他的眼圈紅了。他盯着牆上那三面還沒來得及釘上大教室榮譽牆的錦旗，L城軍事學院2001年度新學員軍事訓練第一名，L城軍事學院2001年度國慶閱兵第五名，L城軍事學院2001年度國慶閱兵新生隊第一名。紅底的錦旗，燦爛的金字，隊長卻哭了。
隊長說知道嗎曉鋒的母親去世了。我心中很是震動。隊長說就在9月29日國慶閱兵的前兩天他前段時間也來請假我沒批還是在昨天我才知道這事老人家雖然病重可原先還算穩定但那天病變了走得很突然曉鋒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見到他也不說什麼忍着傷心一心投入軍事訓練中去還參加了閱兵。隊長他很難過但他亦沒有權力讓曉鋒回家也沒有權利讓我回家。他說每個人都有很多的親朋與好友軍人也是一樣在紀律不允許的範圍內如果都因親友的大病小痛而回家那麼軍紀廢弛兵員缺乏隨時都可能給敵人可乘之機還談什麼保家衛國。他說鐵的紀律往往用鐵的手段維護，軍事學院如此，陸海空三軍如此，二炮部隊如此，武警部隊如此；他說中國軍隊這樣，俄羅斯、美國、日本、印度、英法意等國也是這樣因爲全世界軍人精神之一就是你選擇了這條光榮之旅就註定是要犧牲一些東西的而且往往是你十分珍視的東西有時候甚至包括生命。
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強辯說高考志願是我父親選的並不算是我的選擇。隊長看着我，說經歷了艱苦軍訓和長途拉練的人，有些品質已經不能磨滅。他說這條路已經是我的選擇了又說你別說了請假不準回去洗洗睡吧。
我滿懷怒氣痛心地回到牀鋪，心中非常難過，卻不知道如何應對與處置。我知道，一向溫柔可親的你是真的生氣了，真的生氣了。詩琳，那天晚上我痛苦反側，想了很多很多想你和我的成長，你和我的牽手，你和我的愛戀。下鋪的胖子恨得牙齒髮癢，小江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大將說胖子你體諒一下他現在心裡估計有千軍萬馬在奔騰作戰呢弄不好時時還有幾顆思想的手榴彈在開花別刺激他讓他靜靜讓他靜靜。
痛苦矛盾，怨尤遷怒之中也不知道是怎麼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的。第二天醒來一看枕巾冰涼溼了一大片。詩琳，一個真正的軍人本應是流血流汗不流淚的，或許柯克說得對，像我這樣的性格怎麼能上軍校怎麼能在部隊發展呢。
10月2日休整了一個上午，下午系裡召開新學員新學期動員大會。教務部陳部長、系周主任、莊副主任都出席了。動員會上，陳部長先是對我們在新訓期間取得的成績表示了肯定，說我們作爲系裡三年招收一批的新學員，以自己的敢作敢爲給系裡爭了光。他認爲我們迅速地完成兩個轉變充分顯示了新一代的年輕人，80後的年輕人們，仍是有擔當有作爲的而不是有些人誣稱的什麼“垮掉的一代”。
領導們大致說完後，戴着厚重眼鏡的陳部長又說同志們其實我這次來有個挺重要的事情宣佈是這樣的根據上級機關建設強大人民海軍精神指示學院訓練部決定在原有的你們學員隊陸軍作戰指揮專業的基礎上，從這個學期起新設立一個海軍作戰指揮專業，作爲試點，以求培養一批既懂陸軍指揮作戰又懂海軍指揮作戰的複合型專業指揮人才。同志們大家都學習過我們學院的光榮傳統和輝煌歷史，都知道L城軍事學院成立數十年來，學院各屆學員，從專科到本科，一直是清一色的陸軍，偶有幾個海空軍服色的，也都是來研究生班或者其他專業進修培訓的，從來就沒有過進行系統學習的本科海軍專業軍人學員。其實不止L城軍事學院沒有，所有的陸軍軍事學院都沒有。有些人會說，L城軍事學院其實並不必設立海軍專業，因爲我軍已經有一些專門海軍軍種學院了，有門的培訓本科海軍學員的各類學院。但是，大家想過沒有，陸軍和海軍服色、專業的大批本科學員，將來甚至有可能的空軍學員，朝夕相對，一同進行軍事訓練，互相切磋專業知識，平日裡互爲好友，親密無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
說着說着，陳部長有些激動，連忙喝了幾口水。隊長則補充着說大家不知道聽過那句話沒有說你有一種思想我有一種思想我們互相交流則我們都有兩種思想雖然說古人教我們說術業有專攻但我們不止要專攻而且要觸類旁通在陸軍軍事學術戰術氛圍大環境下在陸軍體系下成長起來的海軍作戰指揮人才你們將是歷史性的第一批沒錯你們是實驗品也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大教室裡轟然，我們議論紛紛。隊長想示意大家安靜但陳部長說沒事讓大家討論討論也好。他繼續說這個L城軍事學院新設立的海軍作戰指揮專業，簡稱海軍班，因爲是第一年試點，規模不會太大，第一批只招收36個人，仍在你們系隊的編制之下。優先考慮你們原來的陸軍作戰指揮專業人員，如果招收不滿，再向外系招人。海軍班的軍事學員，除了已有的陸軍軍裝外，按特例發給海軍軍裝。除了在學院期間重點學習的海軍專業課程之外，每年有3個月的時間，派往M城艦艇學院進行更專業的海軍知識學習。在L城軍事學院期間，海軍班的學員只允許穿海軍軍裝，在M城艦艇學院學習期間，該班學員只允許穿陸軍軍裝，這樣主要是爲了擴大影響。但是同志們，我相信，這樣的影響，結果必定是不平凡的。
隊長說有誰願意改變自己原來的專業爲海軍作戰指揮專業的舉手報名只要36個報名晚的就不算數了。大家的討論更熱烈了，但沒有人先舉手報名。陳部長笑笑說這事很突然給大家一些考慮的時間。
大將神態有點激動，剛想站起來報名，被胖子拉住了。胖子說你丫想幹啥。大將奇怪地說報名啊未來我們要有強大的海軍才能完成中華民族的復興之戰呵。胖子說你丫別傻了你家是部隊的你還不知道陸海空三軍未來發展的區別。又把我們寢室的六個人全召集起來了，說大家都先別動別表態等我問問。
於是胖子站起來喊報告。隊長笑呵呵的說有人報名了。胖子說不是報名是有個問題想問就是這個海軍班的畢業考試畢業證書及畢業分配和前途的問題。陳部長說本科畢業考試要進行兩方面，一是海軍專業，一是陸軍專業，但學歷證書均是海軍專業畢業，畢業分配麼，原則上也將全部分配至海軍單位。他又問胖子報名麼，胖子笑笑說再想想，想想。
胖子回座後就拉着我們幾個同寢室的，哥幾個我看形勢不對咱一報名的話鐵定未來是由陸轉海了這賠本買賣我們不幹待會問起來大家全都別吱聲。大將說海軍不錯啊看看人家美國海軍多風光尼米茲級航母海狼級潛艇宙斯盾導彈驅逐艦大黃蜂戰鬥機哪裡有戰爭哪裡就有美國海軍的影子別提多牛了。胖子白了他一眼哥們你也知道那是美國啊可咱人民海軍不是還沒有壯大到老美那一步嘛。大將說我看中國海軍這幾年發展勢頭不錯，一批又一批新型艦艇新型裝備服役啦像中國神盾哈當海軍還能出海還能遠航也不吃虧啊。胖子說我都懷疑你是不是陸軍部隊大院出來的孩子咱們爲什麼來這間L城軍事學院不就是爲了畢業後分配在各大軍區甚至總部大機關高層機關工作有個好前程麼沒聽過那麼一句話啊陸軍是親孃養的海軍是後孃養的海軍底子薄經費少待遇差工作艱苦在艦艇部隊還得出海遇上大風浪那可真遭罪那滋味都不是人受的陸軍是創業艱難百戰多有着無上光榮的傳統和輝煌海軍有什麼什麼都沒有從來沒跟強國進行過艦隊決戰戰史蒼白沒什麼豐功偉績走在隊伍裡都矮別人一頭大家聽我的我絕對考慮大家的發展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5分鐘內，沒有任何人表態，雖有隊友在議論，氣氛卻像沉悶得嚇人。隊長臉上掛不住了，向陳部長尷尬地笑笑，說道也難怪大家高考後都選好了自己的高校專業而且隊裡有不少部隊子女基本全來自陸軍世家不理解海軍在所難免這是人生的大事啊要給他們一個考慮的時間。陳部長說光陰迫時間急啊正因爲是這樣纔要辦這個海軍本科班陸軍是我軍所有部隊的老大哥這不錯但未來中國軍隊要面向世界海軍不強寸步難行沒事隊和如果在這人數不夠我們再向別的新學員隊找人。隊長的臉色很難看了。
詩琳，知道麼，這幾分鐘內，我想了很多很多。心裡的傷痛還在，痛得我幾乎坐不安穩。我能理解你，詩琳，能理解，當重病在身四下無望的時候，那雙惟一可以依靠的手卻遠在數千裡之外甚至連些溫情脈脈的話也不能多說，這是何等殘酷的打擊。我一直在想，我會就這樣失去你了麼，還是離開我對你來說是件幸事。我又痛恨那個男人爲我所做的這個選擇了。當然，北大也不會自由成風，但沒有了這個選擇的話，至少我們能相對快樂些。
我想，我要走自己的路，而不能再堅持那男人給我選的路，我不想假期回家之後，在對着你的痛苦之後，背後卻是他得意洋洋的笑說是對我好。我自幼生活在伶仃洋畔，也喜歡看海，你是知道的詩琳。雖然說我並不太明白領導們的意思，但我覺得我應該做一些自己的抉擇以示自我決心。於是我站起來說我報名。
大家都吃了一驚，胖子連連扯我的衣服。陳部長滿臉笑容，問我的名字。我說叫江城來自廣東珠城。陳部長說很好很好我們人民海軍最新型的導彈驅逐艦珠城號前些天剛下水你又是來自珠城第一個報名不錯不錯你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了很好你報名有什麼原因嗎？我沉默了一下說我喜歡大海。陳部長很欣賞示意我坐下。
胖子在背後搖頭嘆氣，說阿城你腦子讓門給擠啦我剛那麼多話都是白說跟你說將來分配到海軍比陸軍差遠了這個格局雖然以後會有變化但絕不在這十年之內。我說我知道。胖子挺生氣說得得你有主見隨你當我沒說當我說話放屁。他鬱悶沒多久，就看見高手也要站起來，急忙拉住他說高手高手別動你見過八一男籃有哪一個是來自海軍的還想不想自己的理想了。高手咧嘴衝他一笑，胖子，忘了我是青島人了我家裡給一個艦艇支隊採購新鮮蔬菜天天出門就能看見軍艦這影響還是挺大的。於是不管他站起來報了名。大將一看不行，自己還苦心設計什麼“龍之復仇”，結果連報海軍專業都猶豫再三還不如我和高手這兩個連一場小戰役在腦子裡都謀劃不出來的傢伙，對胖子有些惱火，怕再落後了也急忙報了名說他報海軍專業未來爲是要率領一支艦隊爲我們偉大的國家收復失地的。
在我們幾個人的帶動下，其他很多學員都都相繼報名了，包括歪子和小敏。胖子也不想勸了，一個人坐在凳子上生悶氣，向我們發火，說我們一個宿舍的一共六個人你們五個都報了海軍那我算什麼啊。大將說要跟同志們搞好團結你也報了唄。胖子說不行說他未來可是向總部大機關發展的人物不能爲了報一個所謂的海軍專業耽誤了前途又說你們腦子真不清楚總部各大機關全國各大軍區軍分區多少好位子都是陸軍的哪有海軍的份海軍3個艦隊纔有多少適合的位子現在報名報得高興畢業分配以後你們可別哭死。。
大將故意逗他，說胖子現在只剩下3個名額了不報可別後悔。胖子說我不報，嘴裡說着不報，眼睛卻直盯着陳部長和其他學員的動靜。這時又有2個人報了名。胖子挺猶豫，坐不住了，但仍沒有下定報名的決心。陳部長笑吟吟地說好35個了還差一個誰來。這時他左前方一個學員小莊考慮了半天，準備站起來報名。胖子忙往地上扔了幾塊錢喊小莊你口袋裡的錢掉了。小莊回頭往地上看去，奇怪地去撿那錢。胖子趁機趕忙站起來說部長我叫張濤我報名。部長做好記錄，說好人夠了。站起來的小莊卻傻眼了，部長我……手時捏着那幾塊錢，不知如何是好。胖子故意翻翻口袋，恍然地說，哦不好意思原來是我的錢掉地上了還以爲是你的謝謝啊。
海軍班的報名圓滿結束，後面的20多個報名的被拒之門外。詩琳，看來有時候覺醒得早未必是件壞事。忘記了是歐洲哪位作家說過，人生就是一場無日無夜的戰爭，確實啊，與天文地理環境鬥爭，與各類人等的鬥爭，與自己際遇和心理的鬥爭。對於我這樣的不合格的男友，我很難過，但希望你能理解我，即使爲着你的幸福哪天我們分開，也希望你能理解我。詩琳，我愛你真的愛你，但我卻不是那類爲愛而生爲情而殤的聖者，理智和責任讓我在萬分痛苦之餘，也知道自己腳下所將要堅持的土地，或者是海洋國土。千萬次的道歉都不足以讓你諒解我，而真愛也像那首我們都喜歡的那首歌中唱的那樣，不會用道歉來彌補。
寫這封信的結尾的時候，淚水已經把信紙打溼了一半，字跡模糊難看。詩琳，保重身體，趕緊養好身體，別爲着不愉快的事情不愉快。對於你的病痛，我無能爲力，只惟有讓電話和信紙帶去我的想念。我死命地讓柯克十萬火急地趕到湛江看你。他應該快去到了吧。
吻你
祝早日恢復健康
阿城
2001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