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美麗的詩琳,你好嗎。不知道你與你新的戀人是否在享受南海的晴空與麗日,在歡笑和幸福中盡情翔揚。可是我不好,我真的不好。我的心痛得徹底。剛過去的一個黑夜,好容易才睡着,睡夢中卻又做着無盡的惡夢。驚醒時分,頭上全是冷汗。
我做了一個夢,很奇怪的夢。
我夢見自己行走在海邊,走在柔軟的沙子上。我的前後左右,都現着一串長長的足跡,朝向目前我這立足點。
我四下裡張望,似乎不記得自己是從哪個方向走來,也不明曉自己要往哪個方向走去,感覺很迷惘。總想要邁步子,猶豫三兩下,最終又落回了原處。潮水漲了。波浪歡快地潑過我的腳下,揚着浪花和歡快的水泡,把我的腳踝深深地掩埋。
海水冰涼。
海潮退去時,原先四面的腳印,大多也都消去,只餘下淡淡的一點遺蹟,使我更覺天地的迷茫,方向的流失。我的注視下,那一點點的遺蹟慢慢地裂開,像是在笑,笑出了眼睛口鼻,愈來愈清晰。它們最終化作一個一個的人臉。完全相同的,很熟悉的人臉,從沙灘上突出,栩栩如生。
千百張相同的面容在同時大笑。我恍然一驚。
……
我是真真的走在這海邊的沙灘上,依稀是在伶仃洋邊那片熟悉的海灣。我也彷彿是覺得自己正行走在日前的夢境當中。周圍有死一般寂靜的的天地萬物,腳下是鬆沓的細沙。海面平靜,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點聲響。
怎麼會有這樣的沉寂的大海?那本該是力量和暴怒之源!
沒有上帝回答我的質詢。我小心翼翼地回過頭,看到自己的腳後跟拖着一串長長的腳印。好熟悉,好熟悉,在夢中,我不是也有同樣的感動?心在劇跳,同樣莫名的恐懼如墨染一般侵上心頭。
這究竟是我來時的路?
一片又一片,許許多多的,腳印。也許是自四面八方,聚集到我的腳下,也許是自我的腳下,散向四面八方。
海浪如同我在夢中所見,撲上來吞沒了我的腳踝,吞沒了那四面八方的腳印。我顫抖着心,目送它勢衰之後疲軟地自沙灘上滑下,滲入沙子,惟留下溼潤的痕跡。
我見到,一點一點的腳印的殘跡,它們晃動着,擁擠着,有咕咕的聲音,裂出一個個笑紋。然後有一張張熟悉的,相同的臉,自沙灘上突出,像是在笑。
“你們是誰?”我大叫。
“你是誰?”我大叫。
千百張臉一齊大笑,但並不是回答。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後退。恐懼中,彷彿落入漆黑一團的地獄。
再度睜開眼。
世界豁然。
久違的色彩和聲響從我耳邊一點一點地恢復,凝聚。我看到了自己窗明几淨的居室。天然的光亮和清晨帶着些腥味的海風,從半敞開的窗戶中透入。海風中隱約有海鷗的叫聲,清脆明快。
在這裡,驚醒了,想着那話,不知道是從哪本書裡見過的,怎麼也想不起來,再想,頭痛得厲害。
上午,那間所謂的明星公司打來了電話,說有劇集要拍,讓我穿得整齊些,在指定的時間內,去指定的地方。拍攝場所是在一間大廈的一層辦公室的接待大廳。先是在一個房間裡拍兩個主演的衝突,我與另外三四個羣衆演員坐在沙發上等着。桌上放着一份這幾場戲的劇本,劇名叫《兼併》。我閒着無聊,拿過來看着,權當是學習罷。專業編劇寫的劇本,比我們的水平自然是不同。
我一下子丟掉原先對於角色卑微的鬱悶,感覺自己進了一個新的學習臺階。許詩琳,這幾天所有因你而產生的傷痛被暫時拋開在一邊,我覺得自己不是爲着那一天50的工資或者兩餐盒飯來的,而是在學着很多東西。看着手中的劇本,聽導演在講戲,看化妝道具師和燈光音效工作者們在不斷地忙碌着,看着有名的演員張豐毅就在我跟前在背詞,琢磨着表演動作,實在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旁邊一個年輕人說是一個什麼學校的影視專業畢業的,甚至津津樂道地告訴我他如何如何地在電影《少林足球》裡有一個背影鏡頭。他說得很自豪,彷彿掙下了通天的偉業,我卻忍俊不禁。詩琳,這麼長時間以來,我頭一次笑得如此快樂。
當天的拍攝臨時改了進程,我們幾個羣衆演員都沒有上場機會,只在一邊閒着。隨後的幾次拍攝,倒是真正的當佈景了,也見過一些有名氣的演員,像江珊啦,還有電視劇“外來媳婦本地郎”的一些演員等。那天江珊的東西掉了,我正好經過,幫她撿了起來,她對我笑笑,說聲謝謝。呵,詩琳,還頭一次有明星對我說謝謝哪。這幾次拍攝活動,感覺收穫很大,心情的抑鬱被緩解很多,覺得學些東西是第一要務。甚至在旁觀之中,對於在寫作中如何表現人物的臺詞與衝突的劇情,我也有了新的認識。
這時候,春節的氣氛也日漸濃重了起來。走在繁華的迎賓大道上,看着鱗次櫛比的現代建築和來往穿梭不斷的人羣,看着濃郁的年味在大街上紛紛展現,心情漸漸平復。南國的花市,擺在了大街小巷的空地,吉祥喜慶的金桔,狂亂的桃花,燦爛的盛菊,聖潔的水仙,小巧的蘭花……喜慶和年節的氣氛讓我的心情舒暢不少。
這些熟悉的景象,這樣的地方,纔是真正屬於我的世界嗎?
大年三十,那個男人託人叫我回家吃飯。這次我沒有拒絕。於情於理,都不應拒絕。年夜飯的氣氛很沉悶,儘管那個男人親自下廚做了水餃和平日裡我喜歡吃的肉食,看着他的忙碌和辛苦,我卻不發一言。詩琳,從眼神裡我可以看得出來,他知道我恨他,他也知道理想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是何其的重要。他也知道我已經適應了軍校的生活。他還知道即使我適應了軍校的生活,我還在恨他。
他給了我一個紅包,裡面是一**行的VIP銀行卡,說是我在珠城帳戶的錢全部轉在了這張卡里,裡面還有他給我的一些零用還有這個春節的紅包,大約25萬左右,說密碼就是我的生日,讓我拿着,回學院後生活用度跟朋友交往也不用太拘束。我不想收,不想欠他太多。他說他能爲我做的也只有這些了,權當是盡了他最後的責任吧,收下它以後我再怎麼對他都無所謂。
詩琳,我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也不願意再去揣摩。他的生活怎樣,與我關係並不大。其實我覺得並不虧欠於他,他欠我們母子的太多太多,欠我的也太多太多。最終我收下了,然後離開。我並不想再與他有多少糾葛。我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冷酷無情,卻無暇多想。
我的心事。
詩琳,知道嗎,那一個雨天,我終於見到你了。路過水灣頭一間酒吧的門口時,我看見一堆人在圍觀什麼。從人羣中的縫隙中看去,我看到了,你,就在門口的臺階上坐着。而這次的見面,卻讓我感覺還不如不見,還不如天各一方,永久相隔好些。
可愛的可憐的詩琳,可知你那時成了什麼模樣麼,整個人的頭髮,都染成了紫色,散亂地披着。塗了灰色眼影的眼睛,混濁得像是垂暮老人的眼。你的嘴脣塗了紫黑色的脣膏,就像是枯乾的血斑。你呆呆地盯着路面,喘息着,臉上清晰可見的青色血管在跳動。比我們離別的時候,你要消瘦得多,臉色也要更蒼白。在門口的灰藍的霓虹燈的照耀下,顯得甚至有些陰森。手指上的香菸,幾乎燃燒到了盡頭,你卻不曾發覺。你還喝了酒,渾身散發着一種醺醺的醉意。大約是看到我一直站在你面前,搖晃着站起來,看我,眼神蒼白,卻像在看一個陌生的路人。
我把牙齒咬出了血。這麼近的距離,看你都成了什麼樣子!我不知道你如何會成了這副樣子,如何那個原本清純美麗的姑娘會成了這副樣子!心痛無比,像是被無數的大剪刀在反覆地裁剪,支離破碎。我鼻子很酸,我哭了。
你呆了一會兒,身軀顫抖得厲害,大聲地喘氣,就如同一個哮喘病人。你還劇烈地吸着鼻子,發出痛苦的聲音。你蹲了下來,掏出一個小袋,將裡面一個針筒取出,將針尖狠狠地扎進。劇震的身體逐漸地安靜下來,雙眼合上,似乎很愜意地在享受着什麼。這時外面路上匆匆跑來了一個瘦弱的年輕人,喊着你的名字,聲音都是嘶啞。看到你的情形,他焦急地衝來,一巴掌打飛你手中的針筒。針尖劃過他的手背,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他也哭着,憤恨地將針筒踩碎,質問着,不是答應過我不再打杜冷丁的麼?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詩琳,這時我看見你,撲在了他瘦弱的懷中,放聲大哭着,嘶啞的嗓音,但卻像是遇到着艱難困苦中惟一可以倚靠的人。
很久很久,你似乎纔有點覺醒了,顫抖着嘴脣,像想起了什麼,又再度看向着我,又是良久,良久,你神色有些變了,說,阿……阿城……
我沒有回答,暴雨之中,滿臉淚水,奪路而逃。這樣的景象,讓我接受不了,也承受不住。昏昏噩噩的,暴雨裡,迎面撞上了一輛送桶裝水的三輪車,翻倒在馬路上。但隨即不顧觀衆們的見怪,渾身劇痛也不管傷了哪裡,只顧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像在跑離一個心靈的地獄。前面就是海濱,我走下海邊的防波堤,倒在海水之中,只餘小半的上身在沙灘上,憑着冰冷的雨水吹打和海水沖刷,憑着身上劇痛不止,我眼淚橫流。
無端端的,我想起了珍妮,阿甘的美麗的女友,在最幸福的時候,惡性的病毒讓她永遠離別了自己的愛人。杜冷丁,杜冷丁,那是種什麼樣的東西!詩琳,詩琳,你現在是在走着她那樣的毀滅之路嗎?
詩琳,我倒寧願你此刻與新的戀人在享受南海的晴空與麗日,在歡笑和幸福中盡情翔揚,我願你過得幸福,至少要比我幸福,而萬萬不想、不願見到,你這般的模樣。所有的夢幻已經破滅。我感覺自己像是死了,那麼沉,那麼冷。
我冷得發抖,對着海水和雨天長叫,憤懣無比。我跌跌撞撞地走回了住處,坐在牆角,一個晚上,又一個白天,一句話也不說,一頓飯也不吃。一天一夜裡,喝了兩枝啤酒,沒有喝醉,只是在渾身的痛楚中,任思緒氾濫。
這,就是我要找的答案。詩琳。這樣的答案。好苦好痛的答案。半年來的所有揣測,所有思念,所有的心底的傷與痛,最終的交集,最終的結果,卻是這樣。我還是做那個最傻最傻的男人吧,向你大聲地問一句:爲什麼!
坐在一株開得正熱烈的木棉樹下,火紅的木棉花如雨點般不斷自我身旁落下。我的手裡,拿着一枝尖利的木棉樹枝,心裡面有着無盡的苦痛。那時,我似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不知道自己的心臟是否還在跳動。我把衣服掀開,用手去摸,好像沒有感覺。再低頭,這樹枝上有三四朵木棉花,這樣可愛,熱烈,支撐着它們的枝幹是那樣的粗硬和醜陋。看着那枝節末端尖銳的劈開的茬口,對準了自己心臟所在的位置,把尖銳的枝端刺進自己的皮膚。血一點點地滲了出來。感到一陣的痛楚,也感到巨大的欣慰和愉快。那就像是一把生滿了鐵鏽的銼刀,一點點地在胸膛上磨動,切割,拉斷胸腹間的皮膚。然後自己用手扒開胸腔,右手插進去,拉斷骨骼,揪緊自己的心肝,用強有力的手揉搓着,再用那銼刀一塊一塊地屠戮,在上面留下無窮的血洞,讓每個血洞都向外汩汩地冒着血。找一扇厚重的石磨,把內臟一塊塊在就在身體裡面連着神經給磨成齏粉。那時候,血液混合了肉渣與碎沫,自我的手上滴下,沾染溼透了腳下的布鞋。然後,我則拖着一行行的血跡,在木棉樹下走來走去。手上加大了勁,血涌了出來,滿手滿身都是。心上的痛楚似乎是大大的減輕,換來是身體上的尖銳的疼痛。我感到自己想笑,並且沒有掩飾這種偉大的情感,真真的笑了起來,狂笑着,就如同一個瘋子。用鮮血浸染的花分外豔麗。這樣會使我痛苦的心稍有些安慰。那時候,這狠心的女孩應該還會爲自己滴一兩滴眼淚吧。
“我就這樣把自己的偉大的生命了結在這狠毒的女人手裡,我要看看她的眼角是否會有因我而下的淚。我要叫她知道後悔……”
我發狂般地打電話給柯克讓他趕緊回來。然後我去質問你的父母,去質問那個男人,去質問所有知道你近況的朋友們,但他們都保持着靜默,這更讓我怒狂不已。
這天,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你的電話。詩琳。打這個電話的時候,你說你已經在醫院戒除杜冷丁成癮了。是你的父親強行把你送去的,說戒不了毒他從此以後就不認你這個女兒了。你也接受了。你打電話給我,滿是道歉和追悔,但說事已經至此,無可挽回。你要我別去看你,因爲你希望着在我心目中仍能保持以前的快樂形象,但是這樣的形象,還會存在着麼?然後,你突然掛了電話,我聽到,在掛下電話前的一瞬,你哭了,很傷心很傷心的哭。
我跳上出租車,讓司機去醫院。但是,但是,你不見我,無論如何也不見我,你讓醫生把你鎖在房間裡,與我隔門相對,這實在讓我難以理解!
你哭着說阿城對不起,我不是個好女孩。你也是看海巖的小說看得多了,總相信自己的身邊,有着故事裡一樣的永恆的愛情和不變的真心。而其實在實際中,愛情就如同一根頭髮絲一般脆弱,長時的分隔,更閤眼緣的對象的出現,生活的變故,等等,都會讓本已經弱不禁風的愛情之橋立馬崩塌。你說最起碼的一點,你根本無法接受一個近乎半年時間都不在自己身邊的男友,而這樣男友的未來,更是讓人難以想象的嚴酷。
詩琳,我相信,你說的是真的,我早已相信。即使是現在的我,在部隊院校已經生活了近半年,卻還仍看不清自己未來的路,更別提你這樣對部隊一無所知的姑娘了。也正因爲如此,我對你不會有一絲的埋怨,我只希望你的健康儘早恢復。
我在醫院的走廊外徘徊了不知道多少時間,聽着裡面似乎傳陣陣痛苦的呼喊,不知道是別人的,還是你的,我心裡戚然。到了晚飯的時間,柯克到了,也與我一同,坐在牆角。我們沒說得上一句多久不見的話,只是滄然地互相看着。
以後的幾天,都是如此。我與柯克都非常抑鬱,一個春節也不見多少歡笑。惟一稍感欣慰的是,你父母進去後,總會出來告訴我們,你的情況較之前一日又好了多少多少。一個人沒有希望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給了他希望,讓他爲之付出一身的力氣,卻把這個希望狠狠地打碎。
我的假期馬上要結束了,詩琳。看着你的現男友天天在醫院外守候,癡癡地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地關心着你,請原諒我不能總守在外面了。我不想也不能讓你的生命也節外生枝。是麼。
祝你,早日康復。給我寫信,給我電話和短信。
阿城
2002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