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
親愛的詩琳:
你好。
我是在奔馳的列車上給你寫這封信的。現在是午夜三點多了,硬座的車廂裡沒有燈光,我用手機的熒光來照明,在列車的奔馳中,寫的字歪歪扭扭的。你可別生氣,說我連給你寫信都“唔俾心機”(不用心)啊。
離我們的分別,現在已經有五個小時了。只有五個小時,可是我卻覺得像已經過了五個世紀那麼長。每一秒的流逝,對我來說,都像是時空間的無盡煎熬。我還始終在想着,五個小時前,當列車出發的鳴笛鳴響,在列車員的催促中,我們站在月臺上相擁,相吻,久久的,久久的。我的脣上,似乎現在還留着你的氣息,溫柔而動人心魄。
可是離別,讓我的心都碎了。
錄取通知書來得很突然,上午到的,上面寫着兩天後到L城軍事學院報到。這就意味着如果坐火車的話,馬上就要啓程。我想坐飛機,因爲那樣,就可以有一天半的時間,和你在一起了。時光對於我們來說,離別前的每一刻,都像是黃金那般的寶貴。但是,那個男人,那個可恨的傢伙,那個自認爲掌控了我命運的傢伙,他已經把火車票塞到了我手裡。
你知道的,這是我頭一次坐火車,這麼多年以來,也是頭一次踏出廣東省以外的地界。車票是硬座票,這意味着在未來近三十個小時的行程中,我要與周圍至少數十個人,面面相對。你知道,我是極討厭這樣的,我喜歡清靜,不喜歡熱鬧,不喜歡跟很多人在一起,尤其是很多顯得並不怎麼體面的人在一起。
因此,你曾經不止一次地笑我是個內向的孩子。呵。當然,說笑而已,你也知道,我本人麼,內向倒是不至於的,只是性格有些低調罷。我的朋友不是很多嗎,我們一起去爬青翠的蓮花山,一起去荷包島上觀賞大海,去看日出,一起遊戲與歡笑。所謂的內向,當然無從談起。惟一的解釋是,我的思想比較沉靜,我喜歡獨處想事情。呵,說句話你可不要生氣呵,你不是也說過喜歡我的靜默和低調,說喜歡我的深沉和安靜麼!
你不知道,當列車車門關上,列車緩緩滑行,我站在窗口,隔着那模糊的車窗,看着送站的你,看你一點一點地後退,直至被那厚重的鐵皮遮掩了美麗身影,我的眼淚刷地流下來了。我知道,自這一刻起,我的人生,不再一樣了。
軍事學院,軍校,那將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你知道,高考的填報志願,不是我自己填的。我向往的是北大之類的人文聖地,自由的思想天堂,我的理想是成爲海巖那樣的人,在生活與愛情文字中劃出最美麗的人性的圖案。而在之前,北大的聯繫老師已經表示了,由於我比他們在廣東的錄取線高上50來分,加上面試我時,看了我寫的一些文學方面的東西,他們認爲,只要我報了這所學校,錄取的機率近乎百分之百。
詩琳,他們欣賞我寫的東西的神態,就像你一樣。這讓我備感希望與鼓舞。
可是,這唾手可得的夢想,被那個男人打碎了。那個男人的筆,卻把我勾進了一個冷冰冰硬梆梆的綠色的圍牆。可悲的是,他幫我填報了L城軍事學院,那間軍校的提前錄取志願。而更讓我覺得可悲的是,體檢時我的身體素質和個人表現也讓學院招生人員滿意。
我被錄取了。
L城軍事學院,全軍重點的綜合性軍事學院!它在廣東全省的招生名額不過那麼寥寥數人,考上它的難度比北大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可喜的,哦不,可悲的是,我被錄取了。
也因此,從接到錄取通知書那時,我一直就不無悲哀地想,上北大是擠着獨木橋的,而上這座學院,過的是隻有一根鐵索的瀘定橋。爲什麼走過這瀘定橋的,此時此地,偏偏是我。
儘管很多人對於這事,表達了無盡的豔羨,說起這院校如何如何的好。但我只能對他們無奈的笑笑,也不知道是笑自己運氣太好了,還是運氣太差。
我對軍事的東西一點不懂,也沒有爲上這間學院做出任何一點準備。在我的印象中,軍營是什麼,軍營就是個冷冰冰硬梆梆的方框,內中沒有一點色彩。
可就這樣的一個我,要去那裡了。
我知道中國解放軍軍人的神聖,從建軍到開國後的每一場浴血惡戰,從98年抗洪鬥爭,從建國50週年大閱兵……那慷慨激昂的舍小我取大義的英氣長存。我惟一一次親身見過解放軍部隊,是前年駐澳部隊車隊經行南屏進入澳門接管防務。看見整齊威武的車隊和全副武裝的軍人。他們的神采一度打動着我少年的心。
我,敬佩這一人羣。但,那只是敬佩。敬佩並不代表我需要了解他們,也更不代表着,我需要加入他們。
可是,拿了那張通知書之後,我知道,情況有些不一樣了。或者說完全不一樣了。因爲,我即將成爲,這神聖人羣中的一員。這不是我的選擇,或者不是我本心的選擇,這一切事端的肇生,根源都在於那個男人,那個霸道的傢伙。
說實在的,我恨他,這種恨,不止一天兩天,而已經累積多年。當我剛出生時,那個珠城的木棉花如海一般綻放的時節,他背棄了母親和我,離了婚,隨着朋友們做生意去了,很多年沒有音訊。若干年後,他回來了,已經是一個小集團公司的總裁。而這時候,我母親已經去世。他一直沒再婚娶,也沒有別的子女,多年商海的辛苦掙扎敗壞了他的身體。他接了我去,說要我繼承他的事業。讀書要錢,生活也要錢,而他確實又與我有血緣上割不斷的情結,所以我接受了。
可是我恨他。
他決定了我人生當中的很多事,小學到中學的學校和班級的選擇,我的朋友和夥伴的選擇,我的興趣和愛好的選擇……到現在,竟然篡改了我的高考志願!詩琳,那天我與他大吵了一架,當時,你也在場。他的理由是,我本來已經偏愛寫作,如果再進北大按自己志願發展,最終只會成爲一個文人,當然也有可能去賣豬肉,而一個具有文人氣的人,是繼承不了他宏大的集團事業的。他需要的是,一個意志堅定,能熬得起艱苦和挫折,思想切合實際而又極具勢利和功利心,能夠扛得起的男子漢,來當他的接班人。
他說的這些都不是我所向往的,我喜歡着自己的思想,喜歡着對萬事萬物的感覺,喜歡着自由的空氣,也喜歡着海闊天空的愛情。我不可能把自己拘於一個嚴格的羣體,也絕不可能讓自己性格被條條框框所磨滅。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與他做着選擇上的鬥爭,但現在在這人生何其重要的一環上,我還是敗下陣來。
某種程度上,他把我的人生篡改了。我恨他,恨得入骨。我想過離家出走,想過與他脫離父子關係,但沒有做下決斷。有着文人般思想的人,做事還是過於猶豫了吧,或者在這點上他說的對。
但最後,我還是要拿着那張錄取通知書登上北行的列車。就在我要與他決裂的時候,他的一番話,讓我不得不妥協下來。他說他是不會負擔我的大學學費的,要麼我去那間神聖的軍校,軍校是不需要學費的,而且還有各項的待遇和津貼,可以保障我獨立的生活;要麼自己一個人整日裡辛辛苦苦地爲自己賺學費和生活費。當然,也有其他選擇,就是別上大學唄。
親愛的詩琳,你不知道他說這話時的嘴臉有多惡劣!我甚至感到自己像一個流浪的乞丐,在尋求他的施捨,內心的自尊讓我拒絕這份施捨,但生活的前景卻逼迫我不得不接受下來,甚至以我人生的明天,做爲交換來接受!
最終我妥協了。我真的妥協了。或許他說得對,我的性格不夠堅毅和剛強,不夠果斷,顧慮太多而拿不出豁出一切的勇氣。車票是他讓秘書買的,二十九個小時的車程,他竟只給買了一張冷冰冰硬梆梆的硬座。他甚至有些得意的說,臥鋪當然比硬座要貴,我一定恨他,既然這樣,那麼接受他的恩惠越少,不就越顯出我的獨立了麼?
我沒話可說。他說的對,我的生活,這些年都是他在保障。而我對他幾乎從無一個好臉色。作爲與前妻的兒子,他確實沒必要如此大費心力。他的心事,我不想多想也不願多想。
我離家的時候,他沒出來送我,也沒多說一句話。這事對他來說,彷彿平常得就像平時在公司告別一個不重要的小客戶。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自己上了的士,說去火車站。從車開的那一刻起,我彷彿感覺自己的生命比以往輕鬆了許多。離開了這個可恨的男人,離開了他的理論與生活方式,我要走自己的路了。
前途是未知的,我沒有一點把握,也沒有一點期待。送站的時候,你對我說了很多寬慰的話。未來的路是各人自已走出來的,這樣的道理我當然明白。可是,我是真的明白嗎?
我手痠了,腦袋發暈,很痛,被篡改的惡夢似乎到現在還沒有清醒過來。詩琳,這封信先寫到這吧。車廂的空氣太污濁,我要找個地方先透透氣。
祝:快樂
你的城
2001年8月26日4時0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