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呵。離我們的的重逢與會面,已經過去相當長的時間了。不知道你的身體怎樣了。我很擔心。擔心歸擔心,可是你放心,在學習和生活中,我還是能夠堅定地向着自己的目標進發的。我不會像以前那樣,時刻憂心,不會在無人處爲你我而哭了。你說,我已經能照顧自己了。是的,我真的可以。
原諒我,詩琳,愚昧的我曾反覆地想着司湯達在《紅與黑》中所言的“女人多變,信者太傻”,我也曾反覆不能理解你的絕情。但是那天,抱着那雙如今冷冰冰的,滿是被機械與金屬支架纏繞的你的雙腿,我爲你,也爲自己,痛得徹心徹肺。
詩琳,那時,我知道了,骨癌的痛苦讓你一度絕望,一度沉淪,你麻醉過自己,也想過如海子般把自己埋在動盪的大海,或是麥田裡。我知道你的眼神,你想像不到,自己有哪一天,要金屬支撐着,才能生活,那時的天空,究竟會是什麼樣的顏色。
寫這封信之前,又得到了你的消息,柯克說,你沒有告別,踏上了飛往希臘的飛機。他是輾轉從你的父母那裡知道的。你說你忍受不了中國大學校園中種種看你的異常的眼光。所以,你希望離開一個偏見與異樣滿園的地方,去一個相對能容忍別人的缺憾的地方,去一個充滿着夢幻與神話的地方,安靜地生活與學習。你將在那邊讀書,接受治療。
大西洋的東岸是否有着更寬廣的胸懷我並不知道,但我印象中,雅典衛城的天空有着更多的陰霾與淚水。跨越在亞特蘭蒂斯之上的神話之地,不知道你的心情是否真的能開朗些。
那個叫做楊平的醫生是與你一塊去的。我相信,有着他的照顧,你在異國的生活應當會較爲順心的。你們跨越太平洋,轉道華盛頓,然後又跨過了大西洋。
這樣跨度的愛情,讓我望而止步。我真的做不到。半個地球地表的距離,全程相伴,而不計自己在國內的前程。而我,卻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連僅僅從中國北到南二千多公里的路程,都行走不得。
愛情於像我這樣的人來說,不止是艱苦而奢侈,別談什麼天長地久,生死與共了。假的,全是騙人的,詩琳。
我倒有點佩服那個瘦小子了。我也有點苦澀地爲你慶幸着,你能找到着真正愛你戀你的人了。
就像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在那一天,我拿了一枝木棉花來送給你。那時我的身上全是被樹幹擦破的痕跡,爲了採那束能綻放在枝頭的花,我爬上了高高的樹杈,還從樹上摔了下來。這一切,就因爲前一天,木棉花開的時候,你無意中說了一句,這些木棉花開得真好看。而那時的我,不懂愛情的我,竟然會那樣瘋狂地爲我去那麼高的樹上採下一束來。在那個時候,我的心已經屬於你了。幼稚的我對幼稚的你說,長大了,我會送一枝同樣的玫瑰火紅的玫瑰給你,並且會娶你。你答應的。詩琳,你答應的。
是否那時的預兆已經明確顯示着,未來時我的命運,就是那樣的快樂與苦痛。把痛苦交給大海,那又何如?
詩琳,你不會想到,我是在怎樣的一種情形下給你寫這封信的。坐在火熱氣騰騰的暖氣片前,身上似乎還帶着長達九個小時所浸染的海水的溼氣與寒。驚心動魄的動盪和顛簸,仍然叫我不得安定。
這個地方叫做老河口,是我們這四支舢板隊的中轉站,小憩地。它處於海濱,是個三層的旅店。從走廊上望上去,海景不錯,可我們都無心欣賞。
舢板隊是下午自學院西門的海灣出發的。沿着海岸線,一路向南。出發的時候,天象挺不好。海風挺大,海浪動盪不安,就像是久蟄而醒的巨獸。我們開始小心地蕩着槳,浪花不停地拍打在我們的身上,把我們無情地浸溼,浸溼。
按照慣例,從學院到老河口這個地方,正好7個小時行程,吃過午飯,一直到晚飯時間。胖子、大將和高手三人,都在我所乘的這條舢板上。我們都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劃過舢板,也從未真正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光榮寄託在這塊狹長的物體之上。起初大家都挺緊張。
“汝昌號”比我們先啓航,沒參加舢板渡海的學員,都站在碼頭上,爲那一羣幸運兒歡呼。望着他們興奮的面孔,我卻並不豔羨。我們的人生,總是在不停地做着選擇題,時常是非此即彼,沒有第三選項。
胖子是上了“汝昌號”學員訓練艦後,在那鉅艦的汽笛聲中,匆匆又下來了。他並不堅定,自上去後,便一直在盯着船下的我們看。那模樣,冤屈得像受盡婆婆欺負的小姑娘。他怎麼也不能理解我們的選擇,他說你們傻啊,學員第一年就能乘艦出國訪問,這是何等榮耀啊。
呵,詩琳,站在岸上的我們幾個,是挺傻的。我們選擇的是渤海的風浪,而暫不是跨越南北海疆,代表中國軍人出國訪問的榮譽。我們圖的是什麼呢?是方教練口中那“世界冠軍”四個字,真正地打動了我們麼?
我不知道,也沒有完全琢磨清楚。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值不值。我只是想,在“汝昌號”波瀾不驚的甲板上,夜裡睡着的時候,我又得時時受着思緒的折磨了罷。而帶着一身的海風和浪花入睡,倒似乎可睡得安穩些。
胖子最終下了“汝昌號”,說不參加遠航了。他這臨陣倒弋自然是捱了上上下下一頓臭罵。大將說胖子怎麼下來了,乘着噸位這麼大的艦艇,出國訪問,那可多光彩啊,我剛還想不顧一切地往上躥哪。你轉了性了?真是牆頭草兩邊倒。
胖子皮厚,心寬體胖,也不在乎這些,只是嘿嘿一笑,說,兄弟們,我捨不得你們啊,不想和你們分開啊。
我們被他這句酸溜溜的話寒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詩琳,這話若是從一個如你一樣美麗的女子嘴裡說出,對我們來說,無異是世間最美的福音,可一個稍顯雍腫,大眼闊口的男的說出來,讓我們都哀嘆着,爲什麼沒有吹來一陣風,把他在說出那句話前,吹下海里去。
出發的前一天,我收到了李珊然寄來的一封特快專遞,封皮上沒有具體寫明寄來了什麼。裡面有一個大信封。拆開大信封,裡面是個小信封。
故作玄虛,我想。
最終,從最裡面的小信封裡,掏出了一個用黃布裹了好幾層的東西,還有一封折成小船形狀的信。李珊然寫的信。
阿城學弟:你借我的那兩本書:《玉觀音》和《拿什麼拯救你,我的愛人》我都看完了。思念竟然可以如他們一般透徹而深沉,何其矛盾而幸福呵,我倒是很渴望那樣的愛情了呢!知道你們要乘舢板橫渡渤海海峽,是個很雄壯的壯舉啊。加油!做好漢!不要哭!恩,想到我自己也有一枚玉觀音,可是在那天下第一古剎白馬寺開過光的呢,人家不是說男戴觀音女戴佛嗎,女的帶了不靈,男的才靈。在此寄上,你出海的時候,一定要帶在身上,觀音菩薩會保佑你渡海平安的。
我有些感動了,詩琳。輕輕地打開那塊布包,燈光下,看着那瑩潤剔透的翡翠玉石,看了很久。我想說李珊然她真傻,中國軍人是不信教的,她也知道,觀音菩薩怎麼會保佑不信她的人?退一萬步說,即使真的大發慈悲想保佑了,觀音菩薩的地盤在南海,普賢菩薩才管東海吧,這渤海就不知道是哪位管着了。珍視的不是佛的慈悲,而是她的心意。這樣想着,我輕輕把玉觀音放在上衣口袋裡。
我心裡說,謝謝。
方教練給我們說,在他小的時候。他就很佩服一種人,就是那些一個人,或者幾個人,或者是驅動一艘船,或者是幾艘船,航行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飽經着動盪與風雨的那一羣人。他選擇當兵,選擇當海軍,就是想着未來有一人,自己能站在那些大國之劍的額艏上,面對着太平洋一望無際的風浪,或大笑高歌,或朗聲長嘯。他覺得那是值得他用一輩子追求的事。他說他不知道我們這些年輕人的追求是什麼。他不知道我們在這樣的軍校,在這樣的學府,在這樣的歷練中,要的只是一種資歷和證明,要的只是鍍金的光輝,要的只是人前人後的榮耀?
他說,給自己一個真正的追求。是那種放多少錢在眼前都不想賣掉的追求。他說,沒有戰事的年代,怎樣讓那些曾經羞辱、恥笑過中國的外國軍人,收起他們輕蔑的笑容,轉眼而爲畏怯的目光?那就是精神!外國海軍軍人們曾經有過的輝煌,中國海軍遲早也會有,但是中國海軍軍人精神的力量,那對於國家民族復興的追求,那對於榮譽和勝利的渴望,那是任憑外國人也學不來的!全程140海里的橫渡,這裡沒有競賽,這裡就是你們的第一個戰場!
這裡的確是我們的戰場。140海里的路,但舢舨的速度是3節!也就是說平均每小時才走3海里!舢舨遠航不僅僅是對大家的體力、毅力、耐性和協作等多方面素質的全面鍛鍊,更是學員接觸海洋,挑戰自我的有益嘗試,舢舨遠航也因此被稱爲“海上大學”。在無邊的大海漂泊,各種各樣的困難和意想不到的情況都會突然發生。
並不止我們聯訓班的四艘舢板,還有學院其他學員隊的,一共不下二十艘。爲了與他們區別開,我們特地晚出發了二十分鐘左右。舢板出發後,隨後出發了一艘指揮艇。另外還有一艘巡邏艦和一艘拖船在遠海等待,負責海面安全保障。
老河口就是我們的第一個目的地。航程25海里。我們必須在入夜前趕到。否則不但得不到及時休整,還會捱餓。而按計劃,是要在明天凌晨2點,我們就會從夢鄉爬起,出發趕往下一站目的地了。
很不幸,方教練成爲了我們這艘舢板的舵手,一出發後,他就不停地提示着我們蕩槳的姿勢,儘管我們已經認爲做得非常優秀,但總能被他挑出毛病來。惟一值得慶幸的是,雖然海象看上去不好,我們走的卻是順流,七八海里的路程,沒怎麼費勁就劃過了。命運從不會給任何人一路順境,就在這時,海面的涌浪逐漸加大,海流的流向也變得複雜起來,舢舨的航行越來越困難。
方教授很興奮,說恭喜你們,你們這些年輕有爲的學員同志們,第一次橫渡渤海就碰上了幸運的逆流!
我們都苦笑了,當真是幸運麼。
詩琳。寫到這裡夜深了,明天要早起繼續航渡。老河口這家簡單的店裡,爐火搖曳。我的心也依舊激盪不已。有些事情只能在後面的信裡告訴你了。
晚安,詩琳。
阿城
2002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