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開始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們已經遠離了新加坡,穿過馬六甲海峽,進入了廣袤的印度洋。好多天過去了,除了應對日常的艦艇航行訓練與考覈,進行政治學習和部分軍備整理工作外,空閒的時間裡,我都在想你。都在想你,詩琳。
夜裡,枕着手仰面躺在艦艇的宿舍裡,看着舷窗外的星月和烏藍陰沉的夜空,聽着隱隱傳來的海浪的澎湃,感受着艦艇微微的晃動,我心潮也如海浪,澎湃不休。
這樣的異國海域的夜空底下,你可也是在想着我的麼,詩琳。而在白天,站在舷邊,扶着欄杆,望向身後漸漸遠去的中南半島的輪廓,似乎也看到着你的清亮的眼眸,在與我悄然對望。
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些什麼,能說些什麼。只能在心裡暗暗地嘆着氣,雜亂紛繁的思緒,瞬息就將我淹沒了。
艦艇編隊是5月26日自新加坡啓航的,很多當地的政府官員和民衆、華人華僑們前來送行。畢振東也帶着一些人來了,望着我們的艦艇緩緩離開碼頭,看着我們整齊潔白的陣容,以及現代化的艦艇編隊,他臉色陰沉。
當天,編隊穿過新加坡海峽,駛進馬六甲海峽。與畢振東臉色同樣陰沉的,還有當地惡劣的天氣,天色陰沉,暴雨閃電,狂風亂舞。來自蘇門答臘的海風,毫不留情地吹在每一個在甲板上勞碌的官兵身上。
鮮豔的“八一”海軍軍旗,在海風中盡情揮舞,散着無盡的豪邁。由於得知天氣變壞的原因,我與大將二人負責前往將軍旗收攏,以免被雨水淋溼。
站在高處,望着煙雨中的馬六甲海峽,那塊狹長的地域,這塊地方,何其重要的一塊地方,這便是諸如中國、日本、韓國等國的海上咽喉和生命線了。扼死了這裡,便有許多國家要感到窒息。
詩琳,再給你介紹一下這些讓你聽着或許索然無味的信息吧。這個海峽,馬六甲海峽,位於馬來半島和蘇門答臘島之間,長約600海里,是連接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最重要航行通道,也是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同時,這裡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海峽之一,每年約有8萬艘船隻通過,即每天約有220艘之多。
但是,也是是世界上海運航道上最不安全的區域之一,是全球五大海盜搶劫高危區之一。這些天裡,國際海事組織繼續給我們發送海盜活動情況通報急電,自5月20日至25日,當地海域,又新增了6起海盜襲擊過往船隻事件。
我們用了兩天的時間,直到28日才完成了對馬六甲海峽的穿越。一路的航行大致平安。但是詩琳,這並不意味着這段航程就真如表面看上去那樣平安無事,雷達屏幕上不時出現的快速移動的小目標,這裡面有的就是海盜乘用的快艇,只不過他們還沒有襲擊目標罷了。
而一旦有事發生,我們則將與軍事衝突直接面對。以往只有在新聞中聽聞的武裝事件,將會最直接的展開在我們面前,甚至讓我們參與其中。這其中,更可能會有着不知名的危險。
5月27日上午,就在被譽爲海盜天堂之一的馬六甲海峽中部,“太倉艦”實施了啓航以來的第三次反海盜演練。這次演練的規模很大,聯訓大隊的學員們全程參與了演練。
詩琳,你可能會問,軍事力量實施反海盜演習,是不是有些小題大作了。現代的海盜們,不但用上了衛星電話、全球定位系統、自動化武器。高科技手段使他們行蹤更詭秘,組織更嚴密,作案手法更“高明”,他們的搶劫行動,不吝於一起小型的海上軍事行動。
作爲作戰指揮專業的學員,給我們設計的演練想定及海圖作業,更貼近實戰要求。每個人都很認真,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就連胖子和大將這兩個平時嘻哈的傢伙,也緊張認真得像自己正在面對着一場真正的戰爭考驗。
而實兵演練,更是緊張得扣人心絃。編隊經過協調,徵用了一艘正在通過海峽的福建籍貨輪“海西108號”參與演練。船主是個矮個子的漳州人,普通話講得比柯克還要蹩腳。由於船是運貨去中東的返航,並不擔心其他什麼事,所以他也比較樂意參與這次演練。
用他的話來說,說能爲祖國環球遠航艦艇編隊盡一份力,不但是無比的光榮,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海西108號”扮演的角色,是一艘被海盜追逐並意圖進行搶劫的貨輪。“太倉艦”上放下2艘衝鋒艇及20餘名官兵,扮演海盜。“青島艦”及“太倉艦”針對狀況,進行實兵救護演練。
演練按預定的想定計劃,逐項實施。詩琳,你可不用擔心,我倒沒有成爲乘坐衝鋒舟在水面馳騁的一員,我們有一部分學員被安排成爲指揮參謀,在參謀作戰室中進行作戰行動的規劃及相關情況的上傳下達。而另一部分人,包括我在內,則在“太倉艦”上實施作戰行動。
我們都換上了海軍陸戰隊的藍白色迷彩,發給95式步槍,在艦上時刻準備對海盜小艇實施演習彈射擊。其實艦上有專業的特戰隊員,即使真的發生近距戰鬥,也輪不上我們這些人親赴一線。這只是讓我們有一種相對真實的體驗罷了。
在海外爲祖國戰鬥,那是種什麼樣的感受,我現在是真正的體會到了。
演練的結果,編隊成功地解救了被“海盜”追逐的貨輪,並且在火力攻擊之下,成功擊毀1艘小艇,並俘虜了另1艘小艇和幾名“海盜”。
李珊然寫完新聞報道,回過頭來找我,還咔咔地給我拍了兩張特寫。我擔心地問,這相片不會發表在報紙上吧。
難說。她說,展民族形象,揚國威軍威。這是編隊環球遠航提出的口號。你挺精神的,意氣風發,難說就是個新時代的民族形象典型。
我知道她在揶揄我,嘿嘿一笑。
我說我以前,尤其是上大學以前,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站在自己國家的環球遠航艦艇上,航行在這世界航運中最著名的咽喉要道上。人生的際遇何其奇妙呵。意氣風發倒是不假的。
海峽沿岸的風景很好。熱帶風光熱烈而迷人,濃墨重彩的,很顯眼。熱帶的海風,也是溫暖的。
在半年多之前,我還是一個對軍事一點不懂也不感興趣的“軍盲”,在半年多之後,我卻帶着熱烈的愛國情懷,走在此時此景。生活平淡,卻總不乏戲劇性的變化。
陳超呢?我問。
爲什麼問起他。李珊然不解地問。
你們倆不是形影不離的麼。他形象比我好,更適合這個題裁。我說。
這一句話把李珊然惹惱了,瞎說什麼哪。
我說,當我瞎說,當我瞎說。
她倚在欄杆上,短髮隨海風飄舞。我不敢看她,轉過頭去看碧藍的海浪。
她嘆了口氣,幽幽地說,你說,一個人怎麼知道他真正地喜歡,愛上另一個人的?
我說,大姐,你不覺得你說這話,跟我們遠航這偉大的事業,有點矛盾和格格不入麼?
李珊然瞪了我一眼,我是說,你認爲愛情的真正感覺,到底是何種樣子的?僅僅天天在一起的時間多,那便自然產生愛情了麼?
愛情麼?我不知道。我這樣的人生,二十歲不懂愛情。我又能給予她什麼樣的答案。
詩琳,記得麼,我曾經打過一個比方,我說,如果一個人,看見眼前一個人,與別的異性在一起說說笑笑,他會心傷,會心痛,那麼他便是愛上了。愛早已經產生在心度,只是以前未那麼明顯而已。
自印度洋東來的海風,不知道是否不解風情,驟地大了起來。李珊然打個了噴嚏。
我說回船艙吧,別感冒了。
她早有此意,準備回了,見我還在甲板上站着,問,你呢?
我說我再吹會兒風。
她說,神經。自顧回去了。
神經。呵。我苦笑一下。
詩琳,這兩個字,讓我又想起你來了。在珠城,我興沖沖跑出淋雨的時候,像個天真懵懂的孩童,你也這樣說我。
你說,神經。
想着這兩個字,我又微微地笑了。我想着你,詩琳,卻始終沒有決定應該何去何從?
詩琳,在有些人的眼裡,我確實如此,思慮太多,擔憂的事情很多,牽掛的事情也很多。
以前我怕你離開我,現在我怕我再愛你,也怕我不能照顧你。我知道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愛卻無言,愛亦無聲,軍人的責任,讓他的愛情,往往無從表達,行動上做不到,語言上又乏力。
很多軍人選擇的另一半,都是獨立生活能力特別強,堅強,不屈,能扛得起生活和家庭的重擔的,因爲軍人是與家庭生活基本脫節的,選擇獨立生活能力強的配偶,才能扛得起兩個家庭的生活。
如果不是,兩個人都會走入痛苦。
我無所謂,詩琳,但是你呢?
海巖的書中,真愛可以拋棄一切。但在現實生活中,真愛真的可能拋棄一切嗎?
沒有人給我答案。
這封信寫到這裡的時候,編隊已經走到了馬六甲海峽的出海口。印度洋氣息迎面而來,讓人豁然開朗。
得了,想太多了吧。不想了,想多了頭痛。走一步,看一步吧。信先寫到這裡了。
祝快樂。
阿城
2002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