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詩琳:
你好。
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從橫須賀回來的第三個月了。聽柯克說起你從日本回國後,在珠城安心地養病,病情有所好轉,我也真心地爲你高興呢。
在日本三軍大學一戰,使學院的舢板隊成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走在學院的哪一個角落,都聽起學員們提起這件事情。津津樂道,誇張其辭。那陣勢,甚至比起我們的環球遠航來,還要引人注意。
也許,面對面的與敵人作戰,更能激起軍人骨子裡的血氣罷。
但我們沒有爲這小小的勝利而有太多欣喜,我們一如既往地開展着各項軍事訓練,課堂上,賽場上,艦艇上。
揚珊他們帶着那封聖迭戈海軍節國際軍校學員鐵人三項大賽的邀請函回到了學院,向院長報告了事情的經過。據說院長大人也思考了半天。如果說赴日一行只是小打小鬧的話,那麼在聖迭戈那裡,就是真正的雷區和戰場,有着真正的榮譽的較量。
在那裡,聚集了世界各大海軍強國最好的海軍軍校的學員。如果能取得好成績,固然是對我們中國軍校榮譽的巨大提升,可如果成績不理想,也難免會給中國軍人甚至國家形象臉上抹黑。學院的學員們已經從環球航行和赴日參賽中取得了巨大的榮譽,實在不必要去冒險。
爲此,學院領導專門召開了一次會議,院長、訓練部長以及聯訓班的所有管理幹部和學員都到場。甚至海軍訓練部也派出了何專員出席。何專員帶來了海軍首長們的指示,要求學院必須派出精幹力量前往聖迭戈參賽。與此同時,何專員還帶來了一個任務,要求學院做好接待俄羅斯“列夫琴科海軍上將”號驅逐艦艦載俄聖彼得堡納希莫夫海軍學校學員來訪的任務。
硬接下這兩個任務並送走何專員後,學院領導們的臉幾乎都擰成了苦瓜。
先撇開遠的聖迭戈不說,就說眼前這隨俄羅斯“列夫琴科海軍上將”號驅逐艦而來的納希莫夫海軍學校學員接待任務,就已經足夠讓人頭疼。
俄羅斯是傳統的海上強國,極爲重視海上力量的發展。納希莫夫海軍學校是培養俄羅斯海軍軍官的預科學校,由偉大的彼得大帝親手創建。彼得大帝有句名言:擁有陸軍的統治者只相當於有一隻手,而另有海軍的統治者纔算是雙手俱全。
光由歷史而見,這個學院的學員素質是相當高的,來M城參訪期間,如果M城艦艇學院在接待上落了面子,後果不言而喻。據說,這艘艦艇已經停在了M城軍港,至於艦上的學員什麼時候到學院來,還要看上層領導們的安排。
煩惱的事自有領導們去煩惱。惟一讓我開心點的,是李珊然又來了。
她剛離開M城回L城纔不過一個多月,馬上又回來,專門針對這次俄羅斯學員來訪,對三軍聯訓班學員進行採訪報道。據說,L城軍事學院院報已經把她視爲了駐外頭號記者。
她來M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找我,讓我請她吃飯。
由於正值週末,我也得以偷閒,帶她去一間館子吃粵菜。看她開懷猛吃毫不矜持的樣子,手剝大蟹,滿嘴油花,我挺開心。
你怎麼不吃?她含糊不清地說。
你吃好,我就開心了。我微微一笑,說。
李珊然真的沒有客氣,一盤大蟹被她一個人吃得精光。然後擦擦油乎乎的雙手,滿意地打了個飽嗝,說,我飽了。
吃完飯,我們隨意地在M城主要的一條商業街上逛了逛。什麼東西也沒買。到最後,我們無意中逛到了一家音像店,而我也無意淘到了一張光盤,是一張俄羅斯著名歌曲的大雜燴,其中有一首歌,叫“瓦良格號巡洋艦”,是俄海軍軍歌。
我和李珊然呆呆地站在店裡,讓店老闆把那首歌放了三遍。音響效果不錯,歌聲也不錯,很有氣勢。可惜是俄語版的,我們只能對照着光盤包裝上的中文翻譯來聽。
弟兄們,大家都上甲板,
最後一次檢閱就要開始。
瓦蘭人號絕不向敵人投降,
也不向敵人乞討寬容。
艦上彩旗飄楊,鐵錨在拉起。
準備好的長筒大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炮彈在呼嘯,黑煙在冒起,
英雄的瓦蘭人號成了火場,
象地獄一樣可怕,同火海一樣在燃燒。
大炮在轟鳴,炮彈在爆詐,
水手們在炸死前掙扎,
生命的最後時刻已來到。
再見吧,兄弟們,我們有上帝,烏拉!
腳下是洶涌的大海,
我們昨天還沒有想到,
今天即將葬身於海濤。
後代會給我們的墓地上十字架,
卻不會知道我們死在何方;
只有大海的波濤將永遠把瓦蘭人號來頌揚。
不會知道我們死在何方,只有大海的波濤永遠頌揚。李珊然被那最後兩句歌詞迷住了。喃喃地讀了兩遍。
商店半開的大門猛地被人推開了。三個穿着深綠色軍裝的外國年輕人闖了進來。他們看來是軍人,肩上掛着紅間黃肩章,褲邊線是一條長長的紅槓,手裡夾着的軍帽上,如我們在L城的軍帽一樣,有一道長長的紅圈,正中是金黃的帽徽。
在他們的身後,還跟着一名中國海軍女軍官。
他們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店老闆嚇了一跳,還以爲出了什麼要緊的事情。可他們來到那音箱邊上,聽着裡面播放的歌曲,卻一下子安靜沉默下來。他們把身體站得筆直,靜靜聆聽。直到歌曲播放完畢,才奇怪地看着我們與店老闆。
那名中國海軍女軍官少校軍銜,看來是個翻譯,與三名外國年輕軍人交談了一會兒,又看着我和李珊然,最終又看着我的海軍軍裝。說道:我是M城海軍基地外事部卓助翻,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學員?
首長好。我按規矩敬了禮,我是M城艦艇學院聯訓班學員江城!
噢,是艦院的。卓助翻點點頭,向我們介紹那三名外國軍人:他們是俄羅斯納希莫夫海軍學院的學員,是跟隨俄海軍“列夫琴科海軍上將”號驅逐艦出訪的。他們這次將出訪亞太地區二十一個國家,三十三個城市,最後將赴美國聖迭戈參加那裡的國際海軍周活動。我帶他們參觀M城,他們聽到了本國海軍軍歌,感到很親切,所以進來看看。
原來是這樣。我點點頭。
三名俄海軍學員中間那個顯得結實有力也比較帥氣高大的向我伸出手,用中文介紹自己:你好。我是納希莫夫海軍學院三年級生,雅希裡·安達洛夫,他們是別德洛夫斯基、阿曼尼耶夫。我們都是學院舢板隊的成員。
他們也是舢板隊的?真是巧。我向他們點頭,我也是M城艦院學員舢板隊選手,我們屆時也將參加聖迭戈國際海軍周活動,參加鐵人三項比賽。你們也是嗎?
安達洛夫點點頭,笑着說:真是巧遇,我們那是對手了!
我也用很外交的辭令回答:賽場之上,我們是對手,但賽場之外,我們可以是朋友!
安達洛夫很滿意,向我伸出了手:你好,朋友!
我也說:你好,朋友!
我們禮節性地握了握手。
安達洛夫問:你們在聽我們偉大的俄羅斯海軍軍歌,感覺怎麼樣?
我說:很雄壯,很有氣勢,讓人有種英勇去死的感動。
安達洛夫點點頭:瓦良格號的士兵們,就是英勇俄羅斯海軍軍人的代表!英雄而無畏!
我說:是的,聽說也有一艘同名的航空母艦,也叫瓦良格號,蘇聯解體時分給了烏克蘭,現在賣給了中國。
安達洛夫臉上出現一股明顯的陰鬱之情,但隨即釋然,雙手一攤:那是烏克蘭人的事情,我不知道。
詩琳,我知道他的不甘,偉大的俄羅斯海軍光榮其實也不復從前了,整個海軍當中只有一艘航母,而它眼中的小兄弟中國,馬上就要有自己的一艘航母,哦不,加起開辦成俱樂部的基輔號和明斯克號,中國有三艘航母呢。
明斯克,你去過的,詩琳,記得嗎?
卓助翻看了看手錶,說:三位,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不要錯過集合的時間。還是回去吧。
安達洛夫他們看來都是很守紀律的人,當即向我和李珊然告了別,轉身離去,可在門口時,安達洛夫回過頭,向我們一笑:俄羅斯海軍軍歌,是世界上最雄壯的軍歌!中國軍人,你可以多聽聽,那會助長你們的勇氣!
這句話算什麼意思?挑戰嗎?我半天沒弄明白。
第二天下午,學院三軍聯訓班接到通知,俄艦艦載學員將於明日上午到學院參觀訪問。屆時,俄方學員將重點參觀聯訓班的教學、內務、出操隊列等三方面內容,並與聯訓班學員進行一場友誼籃球賽。晚上,雙方學員將共同參加一場學院組織的晚宴。
這類場面上的事對於我們聯訓班的學員們來說司空見慣。經歷過環球遠航的我們,已經不再是一年前那羣懵懂無知、天真稚氣的高中生了,而是一羣有着自已的思考與意志,能服從組織與紀律,敢打敢拼的老兵!
是的,老兵!
我們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做着迎接參訪的準備。從內務到隊列,一絲不苟,標準沒有一點降低。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叫做秀,但更重要的層次來說,這就是一個國家軍隊的臉面,一個國家的青年軍人們風貌的臉面!
俄方的參觀如期而至。在一隊整齊的青色軍裝的隊列裡,我一眼就看到了特徵明顯的安達洛夫。他表情嚴肅地看着我們的生活宿舍、教學課堂,看着我們的軍事隊列,甚至還登上了我們學院的汝昌號訓練艦參觀。
我注意到,在參觀的過程中,安達洛夫是一直非常嚴肅的。
在晚餐自由交流的時間中,雙方的氣氛才緩和而熱烈起來。我來到若有所思的安達洛夫面前,向他喊着:你好!朋友!
安達洛夫早就認出我來了,不過一直沒有任何表示,他只是向我點點頭,沒有像在音像店裡那樣與我握手,你好,朋友。
參觀之後,覺得我們M城艦艇學院三軍聯訓班怎麼樣?我隨意地問。
安達洛夫出奇冷靜地點點頭,很好。很好。你們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每件事情都很認真。只是,你們這個學院,怎麼會辦這樣一個班?聽說你們每年還要有一半時間到陸軍學院學習?
我按預先已經背熟的禮儀用語回答:是爲了培養複合型全方位的海軍人才。到大學四年級,還有半個學期到K城航空指揮學院學習航空飛行技術。
詩琳,學習航空飛行技術這事,也是之前不久我們才知道的,也是三軍聯訓班打出了名氣之後,上級領導的一個新的決策。看來,是着力真的要把我們打造成海陸軍三棲複合型人才了。
安達洛夫臉色有點變了,中國人,中國人,你們學院的教育,已經有點讓我們偉大的納希莫夫海軍學院吃驚了。
詩琳,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吃驚了。不但是他,所有的俄羅斯學員們也一樣。他們可以不在乎M城的富庶,不在乎國際新聞中負面居多的中國印象,不在乎這個遙遠而鄰近的國度,不在乎這裡的其他一切,可他們在乎,這個國度的海軍!這個國度的未來的海軍接班人!
M城艦艇學院,現在不但有汝昌號訓練艦、有直升機訓練機、有訓練潛艇、登陸艦,還有除了敏感戰略武器之外的一切現代化的海軍教學設備與手段。
我們北方的強鄰,長年以來帶着施捨與威脅的眼光看待着南方這個小兄弟。但終有一天,發現南方這個小兄弟,已經長成了近乎超越自己的巨人。安達洛夫的眼光,就是如此,驚訝而又不甘。
當然,中國海軍的發展離不開俄羅斯朋友們的幫助。我微笑地打着圓場,尤其是中國海軍建設剛起步的那幾年,俄羅斯人的幫助,給了我們巨大的信心和力量。
晚餐過後,經過幾個節目的交流,這次參觀訪問終於結束了。本來俄方學員原定安排了一個集體交誼舞的表演,可後來推掉了。我明顯看見,安達洛夫對着俄方領隊說了些什麼,那領隊才向中方提出取消這段集體交誼舞的請求。
他們這樣是不合外交規矩的。李珊然也看出來了,奇怪地說。
沒什麼,此行的所見所聞,讓他們恐怕沒有跳舞作樂的心情。我說。他們之前恐怕也並沒有把我們學院這支舢板隊當成自己的聖迭戈的對手,可是現在來看,他們得回去做做功課了。
雙方告別的時候,安達洛夫對着我說:以前,我知道美國有安迪米勒,英國有泰德森約翰,日本有長谷川,但現在,我知道了,在中國,還有一個江城!江,聖迭戈見!看看我們五隊中間,哪一隊是真正的強者!
說着伸出一隻拳頭,堅硬的拳頭,我毫不示弱地與他碰了拳頭。然後我們輕擁而別。
在“瓦良格號巡洋艦”的歌聲中,我們送別了納希莫夫海軍學院這羣學員們離開學院。雖然他們是參觀者一方,可這些學員們的軍人舉止和修養,讓人隸然起敬。
日本、俄羅斯兩支參賽隊的主腦人物我都碰過面了。安達洛夫口中所說的美國的安迪米勒、英國的泰德森約翰倒還沒有見識過,但想必都是些軍校中的骨幹力量,也是各自國家海軍未來的希望。
詩琳,這封信寫得很長,不知道你有沒有足夠的耐心去讀下去。總之,還是祝你,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每次想到你,似乎我就有了拼搏的力量呢。在我要出海拼搏的時候,你也要加油戰勝病魔,早日康復,我們都要是自已道路上的冠軍,不是麼!
此致
敬禮
阿城
2003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