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詩琳:
你好啊。昨晚睡得好嗎?我手機電池已經耗盡,不能再通過它與你聯繫。這叫我十分懊惱。非常想知道你的錄取通知書是否也到了,考上了哪間學府,看來這也只有到學院之後再說了。
開始動手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新的一天的早上。趴在餐桌上睡了一個晚上,感覺精神好多了。距離到達目的地還剩下2個小時。苦難的旅程也終於要告之結束。
我早早的便醒了,陽光很好,照耀着鐵路遠方無盡的田野和時起時伏的小山陵。滿眼的綠意和開闊的視野,把我給吸引住了。兩邊都是蒼翠的丘陵山地。一條與鐵路並行的河流,在瀰漫的晨霧中翩躚起舞。十幾年來,久居於珠城一隅,極難見到這樣開闊的景色,見到這樣起伏的山巒。
珠城的大海倒是有着一般開闊的氣魄,但未免單調着。現在離開那個地方已經至少兩千多公里了吧。
也許是勞累的原因,李珊然趴在餐桌上還沒有醒。金紅的陽光透過車窗,照在李珊然的臉上,紅彤彤的,使她的臉龐顯得更美了。呵,親愛的詩琳,可別在意我這麼說,你真的可比她漂亮一百倍呢。
我沒有準備在這吃早餐,也沒心思。看厭了景色閒着無聊的時候,便從隨身的揹包中,抽出那本已經看了多遍的《玉觀音》,一頁頁翻看。我看書的時候,很專心,周圍的喧囂與擁擠一下子全不見了,所感受的只是安心的美麗,她與楊瑞間輾轉纏mian的愛情。
突然想到,也真是湊巧,李珊然脖子上也掛着一件玉觀音。也因之我記起了那四個字,體驗生活。這一路的勞累,是平生首次經歷的,權當自己是體驗生活罷了。
海巖在《玉觀音》中,借楊瑞的口說,墮落於生活底層的他,不是在體驗生活,而是生活在體驗他呢。現在如我這情形,也是生活在體驗我了罷。
車馬上到L城車站了,我也只好把這剛起了頭的信給收起來,叫醒了李珊然,然後收拾東西準備下車。從火車上下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還感覺自己的身體一顛一顛的像是還在隨着火車的節奏跳躍。
我們在出站口遇到了L城軍事學院接新生站的代表,這省了不少力氣。返校的軍車在L城的公路上行駛,我仔細看着這個自己將要度過四年時光的地方。
親愛的詩琳,我非常地不喜歡這個地方,它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差。雖有着一些新興的建築,更多的是層層片片的老房子和舊街道,雜亂無章的行人與車輛。八月裡,本應滿是桂香的地方,滿街飛揚的卻灰土與紙片碎袋,讓我更覺鬱悶。那麼的灰頭土臉,與珠城的現代、精緻與光鮮相比,這完全是兩個世界。
你曾經不止一次地取笑我是個嫌貧愛富的孩子,說我對於世間一切不美好的東西都抱以偏激的鞭撻態度,也對於一切的苦難與折磨避之惟恐不及。儘管我在表面上以一個寫作者的良心來極力否認這點,但也不得不承認你的眼光。
我曾經說過,在這個世間上,最瞭解我的人,不是那個可惡的男人,而是你和柯克。還記得柯克嗎,我們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我的死黨和近乎的生死之交,他也如是說。在得知我考上軍校的時候,他就用那種近乎“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語氣,很惋惜地對我說,阿城像你這樣性格的人怎麼能去讀軍校呢你想你那嫌貧愛富好逸惡勞懶惰成性的性子能適應得了軍事學院的嚴格要求嗎你想給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臉上抹黑嗎你想給有着優良革命傳統的L城軍事學院拖後腿嗎你想以你對軍事的笨拙和無知在學院鬧出大笑話而臭名遠揚嗎還是別去了趕緊回來吧。
這盆涼水潑得我鬱悶無比。我抱着腦袋說我倒是想不去可既然錄取了不去那可就是逃兵我可不想上軍事法庭柯克你個不安好心的東西別引我犯罪。
到最終,我還是來到了這裡。
我是頭一次來這個城市。但它的名字,很久前便已嚮往。我記得漢賦中對它的華麗描繪,也記得那篇名賦中形容女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也甚至幻想過她那無上的容姿。可是,L城,這個多朝古都,千年傳奇,如今,便落得如此下場嗎?這便是歷史的湮沒了麼?
學院在城郊,越往那方向開,城市境況越差。我甚至不無惡意地想,這樣的地方,即使仙神出水,也得捂着鼻子,倉惶而逃了吧。而你如果來看我的話,只怕我們只好呆在屋裡別出去了,這樣的話心情或者能好些。
我美好的大學四年生活,即將在這樣一個破舊地方度過,而我本應徜徉在未名湖紫色的風裡,享受着無比快樂的天之嬌子的人生。想到這裡,我對那個男人的恨,就更加加深了一層。
駛過一段破舊的泥水路,李珊然告訴我,學院到了。一道宏大的拱形門,圍牆自門兩邊延伸開去,不知邊際。門口是條馬路,車水馬龍,有些繁囂。這些我都沒有在意。下車之後,我立在那裡,看着那大門之上,久久的,久久的。
那不是什麼奇觀,而是一個巨大的紅五星,嵌在大門的石頂壁上,很是威武鮮豔。而那紅星下的四名衛兵,穿着整齊利落的綠軍裝,就像一棵棵堅定的綠樹,腰桿挺得筆直,嚴峻而一絲不苟。他們向進出門口的軍官們敬禮,套着雪白的手帕的手,動作一致整齊利落。
那燦爛的紅星,奪目而瑰麗,似乎在熠熠生光。只是這星光燦爛之下,究竟是奉獻犧牲的神職,還是自我封鎖的牢籠?
我出示了錄取通知書,李珊然則拿了學員證,通過門崗自己走進學院。寬直的大道向遠處的一片園林風光的地方延伸過去。左前方一面高大的石壁,鮮豔地列着幾行大字:
政治合格
軍事過硬
作風優良
紀律嚴明
保障有力
這是學院的校訓?我問。李珊然看着我,像在看外星人。我被她看得心裡發毛,問怎麼了是不是臉上生了朵花出來惹得她這樣。她搖頭嘆氣,說看來你真的是一點也不懂軍事。我說我本來就是一點也不懂。
她很嚴肅地說這是對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的五句話總要求。政治合格就是軍人在政治上要保持堅定立場,堅決聽黨指揮,擁護社會主義政治制度之類的,她說軍人一定要講政治,因爲一支沒有政治靈魂統帥的軍隊是一團散沙是必然要打敗仗的。她說我軍自建軍之時,就是一支黨領導下的革命隊伍,並在黨的領導下不斷髮展壯大最終取得全國勝利。歷史已經證明了黨的領導地位在我軍不可動搖,所以這叫政治合格,這也是首要的。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一個講解員,清晰而堅定,引得約有三四隊陪着新學員子女來學院的家長們駐足圍觀,凝神聽着。我看那些新學員,跟我的神色基本一樣,好奇,膽怯,有些擔心管理的嚴苛,當然也有些興奮。
李珊然繼續說,軍事過硬則比較好理解,就是你所學所會的軍事技能要出色,要出類拔萃。比如說,在戰爭年代,就要求你打槍槍法比敵人準,拼刺刀刀法比敵人強,搞隱蔽誰也發現不了,搞機動能把敵人的進度遠遠落在後面,等等。戰場無亞軍,一切爲打贏嘛,所以一定要練好軍事技術本領。現代軍事鬥爭呢,就是要比誰開坦克開得好,坦克炮打得準,發導彈命中率高,開艦艇開得較敵方快得多等等,這都是軍事過硬的體現。這時另一邊一個新來的學員怯生生的說,學姐,是不是,那個艦艇,好像,好像,軍事素質再過硬,也就是那個速度不能再快了。
我也笑她把開艦艇當作了街頭飛車。李珊然有些惱火,趕忙去說下一條把尷尬掩飾下去。等到她把這五句話總要求解釋完的時候,我們周圍已經圍了一大圈人,大都是來校的新學員或者陪同的家長。大家都聽得很入神,都說聽完後挺受教育。講完後我們繼續往宿舍樓方向走,但有個教員模樣的人走來了,對李珊然說她講得挺好下回請她來做政治課的助教又問她是哪個系的。
李珊然歉意地衝他笑笑說她是地方部的學員可能不太方便之類的。那教員纔有些惋惜地走了。我問李珊然什麼是地方部的怎麼之前那麼長時間沒聽她提起過。她默然了。
路兩邊有種奇特的樹。高高大大的,頂上分叉很多,棱角分明的葉子,秋風中金黃燦爛。我說這麼多楓樹。
李珊然說不,這叫做法國梧桐。
陽光透過法國梧桐的枝葉,斑斑點點地灑了一路,也灑在我與李珊然的臉上身上。閃耀的光輝讓我們的身影顯得格外燦爛。
終於她說她其實不算真正的軍人,地方部的學生都是想讀軍校卻由於軍人學員招生名額已滿自己費進來讀書的,接受着軍校一般的教育,卻沒有着軍人的身份,所有費用都是自理。自然,這些學員分配的時候,也不需要分往各地的部隊,而像普通的大學生一樣自己去尋找工作。
見我還不明白,她說如果把軍事學院比作我們來時的火車,軍人學員便是那些有票的乘客。軍人學員已經把車廂的座位坐滿了,但還有很多人要坐這趟列車,所以在政策允許的範疇內,擠上來之後,就要站一路。而他們兩類學員,最終的目的地,卻近是一樣的,就是在學院裡得到真正的教育與鍛鍊。
她說她特別希望自己能成爲真正的軍人,也時常以軍人的追求自傲。雖然她本不必如此,可她寧願如此。肩章是中尉軍銜,她是取得不到的那是跟區隊長借的回家與父母照相用的。
說到這裡,她有些黯然,但隨即笑笑說她可是個比較虛榮的人呵。我不知道怎麼去理解她這些話。詩琳,我是不信造化的,可也有些感慨,想成爲軍人的她未能有着真正軍人的身份,而不想成爲軍人的我,卻不得不被硬塞入這綠色的方框。
人生的際遇可真是奇妙呵。不是嗎?
我們隊部在那,我也住在那。李珊然指着一排紅瓦白牆的房子說。我要幫她拿行李。她拒絕了。站在灑滿陽光的宿舍門口,她向我揮手。
我跟你說,我們會再見的,一定會。她說,然後給我指明着我的宿舍樓方向。
是哦。會再見的。我說着,繼續着我的路,望着前方未知的前路,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詩琳,寫完這封信的時間,正是當天到校的中午午飯之後。軍校的生活,以後再慢慢跟你說。既然來到,我要趕快適應我的新生活了。可不能被柯克那烏鴉嘴說中了真的適應不了軍事學院的嚴格要求,給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臉上抹黑,也給有着優良革命傳統的L城軍事學院拖後腿哪。
手機在充電,充好後我就給你打電話。午安。
吻你
你的阿城
2001年8月27日
12時5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