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真是個美麗的夜晚啊,里斯本海港之夜。從艦艙的窗口向海港望去,這塊海岸線上的地域燈火一片,雖然不甚是繁華,其蘊味仍引人入勝。
看到這樣的晚上和海景,倒讓我回想着珠城了,詩琳。從未發現我對那個地方竟然是如此的懷念。想着從前的我們,高考之前,在海邊散着步,在石廊上看書,在海邊廣場上輕歌曼舞,那樣的日子何其令人懷念。那時,你曾指着對岸燈火通明的澳門夜景,對我說,你總有一天會完成一個遊歷世界的夢想。
現在,我們都在這個夢的途中了吧。愛情走散後,那遺留的一點點淡淡的韻味,也只能叫我到海風裡品嚐了吧。就像這七月裡恍然驚醒的一場夏夢,一恍惚間似乎已經人事全非。
我挺想你的,可能這種思念中已經淡忘着愛的成份,但我還是想你。尤其是在夜裡,枕着海風亦不能入眠的時候,你的音容笑面就會不期而至。
李珊然說,愛情是這樣一種東西,就像嗎啡,你認爲它是美好的,就會上癮成性。詩琳,你知道的,我是愛情至上論者,喜歡並回味那純粹的戀愛心動的感覺,在我寫過的文字裡面,對於愛情,也總抱着一種至誠至性的筆觸來描繪。也許,我就是那種拎得起,但是放不下的一類人吧。
不說這些令人還揪着心的話了。還是向你介紹下我們在美麗的里斯本城的見聞吧。這當真是個不錯的地方,你沒來挺可惜的。你在衛星電話裡說,還是因爲在歐洲居留時間的問題沒弄好要到法國移民局去辦一些相關手續,因此耽誤了。你說別介意啊阿城,其實我挺願意跟着艦隊的航程,一站一站地走下來,看着走過的軌跡,似乎自己的生命中,才真正地休會到寬廣。
十六世紀的葡萄牙著名詩人路易斯說:里斯本位於大陸結束的終點和大海的起點。是哈,詩琳,跟隨艦隊走了這一路,確實體會到了世界的寬廣,也體支到了人生的跨度。在茫然的在洋之上,我們明白着人類的謙卑,也在無邊的寂寞中更好的應對着人心的糾葛。
艦隊官兵抽空參觀了里斯本的部分景觀。里斯本市區範圍並不大,是一個十分適合步行的城市,七月裡地中海式氣候把天空染得湛藍湛藍,乾爽的空氣,使人身心舒暢。在滿是古韻的建築物中間,不時穿插着公園和咖啡廳等。
我們去參觀了市中心的聖喬治城堡,接着去看了特茹河畔風光。而最讓我感興趣的,就是參觀特茹河畔的貝區了。
揚珊說貝倫區是紀念大航海時代這段風雲歷史的中心遊覽地,就到到了北京不可能不去參觀故宮,同樣到了里斯本也不可能不去參觀貝倫區,尤其是對於我們海軍官兵,遠航編隊來說,更具有不凡的意義。貝倫區的貝倫塔是當年的葡萄牙五國爲了守衛特茹河入口、阻止敵人入侵建造的,是一座五層防禦工事。隨着海洋時代的到來,這裡成爲達·伽瑪等航海家出發的地方。這座塔建於1500年,也是葡萄牙有名的地標。而距離貝倫塔不遠處,有一座宏偉的哥特式建築,裡面則是他的安葬之地,石棺上
刻有航海的標記。隨後我們去參觀的航海大發現紀念碑,那通體透白的巨形船形雕塑,船上的開拓者們栩栩如生。達·伽瑪和他的同伴們,他們的神采,嚮往一個新世界的神采,讓我們這些學員們都沉默了。
達·伽瑪這個名字你應該不會陌生吧,詩琳。航海大發現的先驅,開闢人類航運史的偉人,打通了歐洲到印度的航線,也爲人類未來的遠航奠定了最基礎的局面。
現在,我們這些人,也在做着中國海軍的先行者和開拓者了吧。稚氣與新嫩並不妨礙我們所取得的成績,就像那時沐浴着里斯本的陽光,看着瓦藍天空下的特茹河和航海大發現紀念碑,我想,這就是歷史啊,詩琳,歷史看似遙不可及,但卻是可以被創造的,被一羣勇敢和智慧的人們所創造的。就像我們。現在我周圍的他、她,豈非也都是已經創造了歷史了麼。
參觀期間的午飯允許在里斯本市內指定的餐館吃,每個學員手上都發了一些葡幣。早就聽說當地的美食很多,李珊然也早早地下了一番功夫,狠狠地調查了一番,因此早早地就放出狠話了,跟我走,包你們吃得好。
我們將信將疑,大將不願帶個女的四下游覽,但胖子卻相信了李珊然的話,極力主張同行。隨後我們在里斯本自由大道上指定的購物區購買紀念品,像什麼藍瓷、磚畫和軟木雕刻、酒瓶塞工藝品等東西,我都買了一些,準備回M城的時候送一些給方教練他們,我們的成長,畢竟有着他們的心血。
李珊然說她很喜歡走在自由大道上,站在那碎石板拼就的路面上,灑着一身的陽光那種感覺,就像導演亞歷山大蘇古諾夫的電影《父子》裡那種畫面,有着讓人感動得一塌糊塗的燦爛。說這話的時候,她站在自由大道的中央,仰起頭來,臉上灑滿着溫潤的陽光。這景象似曾相識,是的,讓我想起和她初次見面時,那時8月的陽光透過火車車窗,灑在她的臉上,身上,那時,她的肩上星光閃耀。
哈,柯克有時候會說我是個喜歡緬懷過去的人,看來這話不錯。感覺好的事物景象,總是可以在我的思維中長存不散。
中午吃了海鮮燴飯,然後吃了點葡撻,喝了杯咖啡。李珊然吃的是一種叫做比托克(Bitoque)的特色餐,有燒得很好的牛排,加一個雞蛋、蔬菜和沙律。哈,我們也享受到西方水兵式的生活了。但是,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呢,以世界的眼光來看世界,以開放的心態接受有些看式與傳統格格不入的東西,整個海軍的大轉型之中,不也是一種心態上轉型麼。
說不定達·伽馬同志,在出馬前往印度時,也是大手一揮,走,水手們,我們去印度吃他們的手抓飯去!
里斯本的居民們對我們這些來自東方的面孔早見怪不怪了,他們在意的是我們身上的軍裝。他們覺得我們有些拘謹,注意着我們的遊覽過程,有時甚至會用不太熟悉的英語邀請我們做客,而我們也盡力做到艦船守則上規定的文明禮貌,做客什麼的則一一回絕。有個雜誌社的編輯正好也在,希望我們能爲他們作個簡短的採訪,也被拒絕了,我們告訴他,如果要採訪的話,請他們去開放參觀的艦隊上採訪,現在是私人時間。
擺脫了採訪者,李珊然捂着嘴偷樂,說小江我怎麼現在越來越覺得你像我們國家外交部發言人了。
……
最後一天的訪問安排,是有部分葡萄牙海軍官兵登艦參觀。其中有一部分人來自葡萄牙的最高軍事學院之一的葡萄牙海軍學院的學員。他們是乘坐着“薩格雷斯”號航海訓練艦來的。潔白得如同浮雲陣列般的風帆,引得我們一陣驚奇。
世界上注重海軍發展的國家,其海軍往往會建造部分風帆訓練艦。這看似與時代脫節的訓練,卻是世界海軍學員訓練的重點課程。詩琳,想不通吧,其實我原來也不明白,現在的艦艇都有了高度仿真的模擬訓練系統,各類的電子教學方法,爲什麼又要返璞歸真了,可能是意在訓練人本身的素質吧。
葡方的海軍學員代表名叫埃梅內希爾多,好拗口的名字。他是個個子高瘦的青年人,高算深目的,臉上雀斑很多。他很開朗,言語中毫不掩飾對中國海軍環球遠航羨慕。他用蹩腳的英語說,江,你的運氣真好,大學一年級就能趕上這樣幸運的事情,環球遠航是每一個海軍心中的夢想,這個夢想,你輕易就實現了。
是很輕易麼?我想。
在M城艦艇學院那段緊張而如同油鍋上煎熬的日子,似乎並未曾離我遠去,即使回想起來,也總覺得壓力陡增。即使現在身處編隊之中,仍是小心謹慎,努力勤懇,生怕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到位,壓力也很大,只是更被表面的風光所掩飾住了罷了。
葡萄牙皇家海軍比以前衰落得多了,但是它必將重回它的榮光!埃梅內希爾多很有信心。他說終會有一天,他會乘坐關葡萄牙的軍艦,去訪問中國的青島,湛江,去看着中國這個崛起中的大國的新的風貌。
慷慨激昂之餘,他對李珊然也特別留心,總是有意無意地搭話。在他看來,李珊然這樣的美麗的女軍官,是世界各國海軍中都極少的。李珊然也懶得向他解釋自己不是軍人以及爲什麼不是正式軍人一類的事了,見他就躲得遠遠,故作忙碌地採訪或製作電視紀錄片。
胖子對此甚爲憤怒,李珊然同志,人家小埃同志對你也是一片熱心嘛,你這個態度是不對的。李珊然說,胖子你胡說什麼,我什麼態度?沒看我在忙嗎,去去去給我一邊哪涼快哪呆着去。
在里斯本,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大的團體活動,就像這座城市一樣,雖是名城首都,卻不像紐約東京北京上海之類的繁華,它倒如一個小家碧玉一樣,內蘊深遠。
站在夕陽裡的艦橋上,看着夕陽餘光塗抹在這座名城的每一線每一點,總覺得心裡有些什麼說不清道不明卻又偏偏散不去的東西在糾葛。
詩琳,明天,明天就是新的遠航,我們將遠離歐洲,進入大西洋。陸地將遠離我們而去,也不知道要進行多長時間望不到方向的漂泊。我有些渴望,也有些緊張。
大西洋是神活之洋,有海神波賽東,有亞特蘭蒂斯。讓海神祝福你們的旅程,祝福你我的人生吧。晚了,詩琳,這封信就先寫到這吧。祝,快樂。
阿城
2002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