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詩琳:
你好呵。時間過得真快,前幾天還覺得軍訓的生活度日如年,但現在一回首間,才發覺時光的溜走何其難察,我離開你已半個月了,親愛的詩琳。半個月了。思念如影隨形,時時侵噬着我的心,想起你時那麼的快樂,卻總有絲絲陣痛。固然我也知道那句流傳千年的“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但總覺得戀愛對於軍人尤其是軍校學員來說是何等的奢侈。
我在學員證裡放了你的相片,那張你在香港迪斯尼樂園抱着大號的米奇老鼠模型快樂微笑的相片。溫柔黑亮的長髮,微顯清瘦卻美麗得誰看了一眼都永遠無法忘記的臉,秀氣纖長的蛾眉,青海湖水一般清澈柔和的眼睛,小巧的櫻鼻和脣。那天你穿了一件紅色的T恤和發白的藍牛仔褲,美麗高挑的身影引來了很多人羨慕的目光。呵呵,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你被我們很多男生私底下評爲珠城四中的校花,如今你到了湛江衛生學校了,那裡的學生全是女的,呵,估計沒有學生會有興趣評選校花了,這對於美麗如斯的你來說,未免殘酷哦。
每回想你時看這張照片,感覺你也在看我在想我,那種幸福真是妙不可言。人生的路上,有着你和我的牽手,共度,我是何等幸福幸運的人呵。
昨天晚上洗漱完我躺在牀上看那本《玉觀音》等待熄燈號吹響時,隊長進來查鋪見狀問我,喜歡看書?我說很喜歡高中時就經常跑珠城市圖書館去借書幾乎看了那裡藏書的四分之一了。隊長問我看的是什麼。我說是《玉觀音》。他哦的一聲說《玉觀音》反映了我國公安系統的緝毒鬥爭裡面的愛國奉獻精神很好很好。他說着出去了但沒一兩分鐘又回來了,遞給我一本書說看這個吧這個不錯。我說謝謝隊長看那本書書名叫做《目擊西點》。
這時高手跳下牀說隊長有個事正想找您。原來今天下午出完隊列操後去飯堂,高手瞄到飯堂右側的張貼欄上有個啓事,是學院軍體部貼的,主要內容就是因爲上屆大四學員畢業,學院軍體部籃球隊主力和替補隊員有四個位子空缺,因此面向全院招收打籃球打得好的學員,進行選拔和試訓,一旦合格將招收爲籃球隊隊員,隨隊參加2001至2002年全國大學生男子籃球聯賽(CUBA)。高手一看,激動得不行,心裡就謀劃開了。他覺得這對於自己來說是個天大的好事,學院的籃球隊那可是打CUBA的,這是他的夢想,也是他奮鬥的終極目標。因此,他這時想徵求隊長的同意去進行試訓。他覺得以自己的籃球水平在控衛這個位置上可以發揮得很好很好。
但隊長原本和氣的臉一下子板了起來,變得非常嚴肅,盯着他,眼光像是要從高手身上挖去點什麼似的。胖子隔牀向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事態不對,然後他就趕忙去給隊長倒了杯水說隊長您喝水。隊長說我不喝,然後慢慢地說王治致。大家一時都沒明白他什麼意思。隊長又說劉玉棟。然後又說李楠。他說這些人都是從部隊出身爲國家打球爲國爭光的但是。說到這裡,他聲音猛地一高,像喊口號那樣厲聲地說,首先他們是合格的軍人!
高手沉默了,像是在思索着什麼,然後低聲說隊長我懂了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隊長哼的一聲,揹着手準備出去,忽而又想起什麼,回頭說你要是真有那水平軍訓之後來找我軍體部的劉部長麼哼哼我還是學員的時候他就是帶我的隊長。
看着隊長出去後,胖子拍拍高手的肩膀說恭喜啊高手你賺了。高手苦着臉說隊長不讓去你還說我賺了過兩天選拔就結束了沒戲了完了。胖子說你丫傻啊還不明白隊長最後那句話的意思。高手想想似乎明白了,恍然。
呵呵,詩琳,首先要做一個合格的軍人。隊長這句話,並不是說給高手一個人聽的。對於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沒有什麼別的事務能大得過這個。
榮譽,責任,國家。這是西點軍校的校訓。如果說追求榮譽和承擔責任是對於軍校學員自身修煉的要求的話,那麼保衛國家這長年的信條,就需要他具體的努力。
約翰丁潘興
德懷特艾森豪威爾
尤里西斯辛普森格蘭特
威廉提康普賽謝爾曼
羅伯特愛德華李
道格拉斯麥克阿瑟
斯冬沃爾傑克森
小喬治史密斯巴頓
布萊德雷、阿諾德、史迪威、克拉克、李奇微、施瓦茨科普夫……
歷史煙雲滾滾,戰爭血雨腥風,這一個個偉大名字如星光閃耀。他們走出西點,在一場場戰爭中,尤其那場到目前爲止人類歷史上最壯觀的戰爭中,把西點的信念發揮到了極致。
榮譽,責任,國家。
L城軍校是中國的西點軍校,西點是美國的L城軍校,L城軍校是中國的L城軍校,西點軍校是美國人的西點軍校。L城軍校,這裡,不是西點。
西點軍校的軍員們在接受軍訓時,只允許四句話:“是,長官”、“不,長官”、“知道,長官”“不知道,長官”。對於我們來說,接受軍事訓練時也只有三句話,被喊到名字要答到,隊列裡有事要喊報告,接受口令時喊是。我們比西點少了說“不”的選項,當然不是因爲我們無所不能,而是因爲我們能把信念力量發揮到極致,實在完成不了任務時再另謀出路,當然,這都是接受命令之後的事了。
我們的軍訓依然有條不紊地展開着,不同的是已由原來的練習簡單的單個軍人隊列動作到練習集體隊伍動作了。我們依然練習着站軍姿,在烈日下,或是在宿舍的過道走廊中。但如何在隊伍行進中保持步調一致,動作到位,是我們更重點的訓練內容。
呵呵,親愛的詩琳,真對不起,我怕是已經有了初步的職業病了,我又說起這些讓你聽着可能一頭霧水的事情了,真該打。不過詩琳,確實讓我感到興奮的是,我們嚴苛的訓練已經初見成效,整齊的動作,嚴謹的作風,很難想像這羣年輕人只是些十七八歲的大孩子,剛離開高中校園沒多久。
西點校訓,榮譽,責任,國家。於我們來說,也大致如此。剛看那本書的時候,隊長已經爲我們樹立了這樣的信念,在軍事訓練結束時,要拿到學院的新學員隊軍事訓練第一名,要在學院的國慶閱兵中拿到新學員隊閱兵第一名,同時儘量爭取在全院各學員隊中排名靠前。這被他稱爲“爭雙一”,他說爲了這個榮譽,大家要豁得出去,既然同樣是在烈日下曬過,被痛苦的訓練動作折磨過,那就別白受這折磨,再加把勁,拿下第一!這是榮譽。責任麼,作爲軍校學員來說,未來的責任是學好軍事專業知識,鍛鍊自身能力,爲畢業後走向各部隊崗位打好基礎,而目前的責任就是做好每一個隊列動作,完成好每一個軍事命令。國家?似乎還有點遙遠。雖然軍人使命中保家衛國是天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位卑未敢忘憂國。大將終日想着如何如何爲這個國家謀劃一場鐵血之戰但那只是想法。
西點有言,不要問你的國家爲你提供了什麼,而要問你爲你的國家做了什麼。巴頓也說他真他媽的愛那個國家。那是美國。我們也愛着我們偉大的祖國,可我們整日地被圍在一個大院子中,訓練訓練再訓練,愛國能停留在口號上麼,我們能爲我們的國家做些什麼呢?
我的迷惑沒有維持多久。
曼哈頓島上空塵煙滿布,110層高的兩棟摩天大樓在滾滾煙塵中化爲灰燼,4棟其他建築遭到完全破壞,五角大樓遭到襲擊部分坍塌,其它23座高層建築遭到破壞損毀,2998人罹難,411名救援人員在事件中殉職。美國人將之稱爲珍珠港事件以來美國本土受到的最嚴重的襲擊,美國人也將之稱爲,戰爭。
學員隊破例延長了熄燈時間,取代熄燈號的,是三長兩短的緊急集合號。大教室裡,電視上不斷播放着一個小時前那被西點人引以自傲的國家中那個殘酷的畫面。隊長說今天推遲熄燈召集大家是開個辯論研討會研究一下事件對我國家安全的影響是否重大一到八寢擔任反方觀點是影響不那麼重大九到十六寢包括女生擔任正方觀點是影響重大。隊長說同志們暢所欲言不要拘禁不要怕別人說我們是紙上談兵諸葛見劉備提出隆中對也是紙上談兵嘛分析利害對於我們正確認清目前的國際軍事環境意義還是很大的當然你們中有人有可能不贊同分給你的觀點但也要盡力維護立場因爲抗辯能力的鍛鍊也是挺重要的。
親愛的詩琳,我知道你肯定不會關心這一類的問題,你會說,美國被誰襲擊了美國要攻打誰,都是離你我上萬公里以外的事情了。你倒寧願關注港臺新聞裡的小貓小狗病亡啦,哪裡新開的奢侈品店面啦,什麼報刊雜誌推薦了美味的小吃啦之類的東西。詩琳,你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是我,身份不同了。
大家果然暢所欲言了。看着被烈焰湮沒的兩座巨塔少數一些隊友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戰爭這是美國霸權的報應襲擊我駐南聯盟使館在南海撞毀我殲8戰機多行不義必自斃上得山多終遇虎。但更多的人,這些年輕的共和國軍人們,我們的學員們,他們的言論中充滿了一種對新生軍事鬥爭形勢萌生的擔憂,他們擔心這種攻擊主要目標爲平民而非敵對方的軍事力量的不對稱戰爭,會在全世界範圍內引**潮,進而鼓動我們邊疆地區民族分裂勢力、恐怖主義勢力以及宗教極端勢力的猖獗活動,危害我國的邊境安全。
詩琳,你知道嗎,在那段時間,我被深深地震動了。這些朝夕相處的年輕人,不過都是十八九歲,臉上都還帶着孩子般的未脫的稚氣,但他們的激情,他們的責任,在對待攸關國家發展與國家安全的問題上,卻顯現着並不相應的成熟。
一股從不曾有過的激情一下子在我的胸腔中澎湃起來。這激情催促着我去想些什麼,去說些什麼。我把自已的立場從反方變成了正方其實並不止是我基本上所有的隊友都是這樣。
詩琳,真的,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魔力在感染着我,或者是那些晚間的政治學習確能感化自己的心智,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爲國家的安危憂心,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恨不得能傾盡自己的力量代表這身軍裝,爲國家做些什麼。居安思危,鑑人顧已,我們這些初入軍校,頭次品嚐軍人責任重大的年輕人,頭一次真切認識到了國家安全的重要。
而大教室日光燈下,一排整齊燦爛的金光。那是國徽上的星光閃動。
詩琳,真對不住,這幾張信紙上,寫的都是你並不感興趣的東西。可是我實在是忍不住想寫下來,真的忍不住。我不是讓你明白我現在的情懷,而是告訴你我現在心裡,有股熱情。如果一個人不懂得愛自己的女友,那麼他又何以奢談愛國?如果一個人不愛自己的國家,他又怎麼會愛自己的女友?
呵呵,不小心竟然寫了這麼多,手也寫酸了。詩琳,你說體檢完這幾天還是覺得不舒服,可要小心保重身體呵,實在不行就跑到廣州那裡去看看,那裡的醫療水平比湛江可高多了。好吧,就寫到這裡吧。親愛的詩琳,吻你。
你的阿城
2001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