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嗎?不知道你現在怎麼樣了。都還好吧,心情想必也能像此時的加勒比海的天空一樣,雨過天晴了吧。
這封信是在離開巴西之後寫的。當地時間8月2日,艦隊抵達了巴拿馬共和國的科隆港靠泊。在巴拿馬並沒有什麼大規模的開放參觀與對外交流活動,所以雖然天氣還算不錯,我們總是呆在艦上,也不能一窺這世界著名的勝地的風光了。
我們做好了通過巴拿馬運河的準備,進行了必要的整補後,3日就離開了科隆港,並在上午10時抵達了加勒比海之濱的巴拿馬克里斯託巴爾港錨地,在此等候過航巴拿馬運河。按計劃,我們將於4日凌晨2時通過運河的米拉弗洛雷斯船閘,進入太平洋。而這也將是中國海軍艦隻首次通過這條著名的國際戰略水道。
又一個歷史的創造,詩琳。我已數不過來艦隊此行創造了中國海軍歷程中多少個歷史紀錄了。休息的時候,我問在左上鋪打着瞌睡的胖子,胖子,你覺得光榮嗎?
胖子被我這句話問得半天沒回過神來。他惱恨我打擾了他的睡意,愛理不理地說,光榮,當然光榮,只要後面不加上犧牲兩個字,什麼都是光榮的。
船艙宿舍的過道里突然吹起了集合哨。高手正在刷牙,匆匆漱了口,不滿地說,不是說好沒事原地待命適當休整了嘛,又吹什麼集合哨。
穿好軍裝按例在教研室中集合完畢。揚珊衝我們笑笑,本來今天沒大傢什麼事的,也沒有對外開放的參觀任務。但是當地的華人華僑們很熱情,聽說我們靠泊在岸等着過運河,就想上艦來參觀下。海外同胞的心意很真切啊,艦隊領導同意了他們的要求。所以,在其他多數官兵都在忙着通航前整備的情況下,接待的任務,都落在相對還算清閒的聯訓大隊學員身上了。
軍人的辭典裡,沒有不這個字。所以我們很快就做好了接待的準備。3日上午,當地中資機構、中國公司以及旅巴各僑團負責人100多人登艦參觀了編隊。他們當中,都是無一例華的炎黃面孔,但絕大多數人從出生到現在,甚至沒有踏上過中國的一寸土地。
我看得出他們的欣喜,他們的自豪,詩琳。祖國在他們的印象中,從前可能只是媒體上的幾個畫面,幾行文字,但現在他們走在這鋼鐵長城之上,他們很多人都哭了。
早在150多年前,我國廣東等地的民衆就開始移居位於中美洲地峽地區東南部的巴拿馬。勤勞智慧的旅巴華人華僑,曾爲修建巴拿馬運河和巴拿馬鐵路做出過自己的貢獻。巴拿馬現有280多萬人口,其中華人華僑約18萬,佔全國人口的6%以上。
中國人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戀家,最戀鄉的民族了吧。即使種種原因讓他們遠隔千萬裡重洋,他們的心,也還總是嚮往着自己的民族的。民族英雄如此,漢奸敗類,往往也是如此。或者遠逃外洋的貪官污吏們,心目中也總有能回來故土的夢罷,只是不敢去實現罷了。
一個華人女孩,十八九歲罷,長頭髮,眼睛晶亮,很美的一個女孩,抱着一束花,送給艦隊官兵。她有些靦腆地和我做了一個擁抱。據說她姓盧,名叫什麼NANCYLU,沒有中文名字,不會講漢語。但是她很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的祖先國度,給她帶來的震撼。
NANCY說她是由邁阿密來的,也是看了新聞,特地來看看中國的艦艇編隊。她說剛剛完成了大學的學業,有自己的自由和空間,想去中國看一看。她說她的父親是美國一家電子公司的大股東,家裡生活很好,但是始終覺得生活中缺少着些什麼,或者到祖籍的地方,去走走看看,去尋一下根,能解答這些缺失的疑惑吧。我說她可以去北京,可以去廣東,也可以到珠城去,那可是個美麗的城市呵。
她似乎很有決心地說,要去,一定要去。她的父親有意在中國投資辦分廠,那裡她無論如何都會來到中國來。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神態像極了艾爾莎,詩琳。雖然可能年紀比我大上一些,但神態間顯得那樣稚氣可愛。
她問了我很多問題,我則儘量給這纏人的女孩一一解答。後來,她問,你們這樣的學員軍人,允許談戀愛嗎?這個問題把我談愣了,詩琳。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碰巧李珊然一直在注意我們,走過來說,嚴苛的軍事紀律,並不妨礙我們擁有一顆愛人之心。這纔算解了圍吧。但NANCY似乎還是沒明白,問,那就是,行,還是不行?
李珊然說,那我要反問你一個問題,軍人談戀愛好不好?NANCY說,我不知道中國軍人怎樣。她的確不知道。李珊然說,以美國人的思維呢。NANCY說,以美國軍人的視野來看,軍人在戰爭中,訓練不,並不排除愛情的浪漫,甚至非常期待這樣的浪漫,把軍旅中的愛情看得神聖無比。她說,我想中國軍人做不到這一方面。
李珊然說,不是做不到,而是中國軍人愛情的模式,與美國軍人,並不一樣。
李珊然是個很聰明的傢伙,詩琳。她對愛情的理解已經高了我不止一個層次。我從不吝於這樣誇獎她。而聽到這樣的誇獎,她總會裝作發怒,說什麼呢,什麼叫做傢伙,過來給我好好解釋清楚!
李珊然的怒意還沒消停,NANCY又問了我另一個問題:你有女朋友嗎?我腦袋一下子更大了,愁眉苦臉地裝作自己聽不懂她的英語,把附近的高手喊過來,讓他代爲接待,自己則趕緊跑去裝作有事地跟李珊然搭起訕來。
李珊然笑盈盈地說,很漂亮的女孩啊,如果我是男的,我會恨不得每一秒都呆在她身邊。哪會故意躲開的?真沒出息。
我忽然問李珊然,你現在還不承認你有男朋友嗎?
李珊然一下子愣了,磕磕巴巴地說,什麼男友……你,無聊。
這話我以前曾問過她。我曾以爲陳超是她理想中的男友,但到艦這兩個月,並沒有見他們有什麼特別的言語,而在學院之中,似乎也是如此。我曾經告訴過你,詩琳,李珊然對於自己的愛戀,也總是諱莫如深的。真的。
我對她說,你看,在被問到敏感的問題,人的反應並不如你想像的那樣愉快。因爲愛情中的沉傷,是所有真性情者所不忍面對的。
詩琳,我不知道用沉傷這樣的字眼來定位你我的現狀恰不恰當。或許是吧,於我來說,心底的傷痛正隨着時光的流逝和環球的風浪一點一點的消磨着痕跡。若不有心去觸碰,只怕那也會像海底的沉船遺蹟般,漸漸消沒了吧。
在這裡,連日陰雨的天空忽然變得陽光燦爛,寧靜的海面持續且悠然響起歡快的《迎賓曲》。
聽到曲調,李珊然仰起頭來,臉龐迎着陽光,在海天之際,眼神空曠而又似乎顯得迷離,彷彿在傾聽着什麼天籟之聲。兩隻海鷗嗥叫着,自她頭頂的天際滑過,飄忽得像是仙座的帆。
NANCY和其他的華人華僑們在參觀行程結束後,都不捨地離開了錨地。NANCY送了件當地很有名的特產紀念品給我,是一頂白色的帽子。帽子的邊緣上,繪站一顆心形的蠟筆圖案。
詩琳,你想必聽說過吧,那種知名世界的美觀而實用的巴拿馬草帽,造型神秘而性感,酷味十足。我們曾共同研究過法國女作家杜拉斯的小說《北方的中國情人》,在那部作品裡,杜拉斯的中國情人就是戴着這麼紳士的巴拿馬草帽,征服法國才女杜拉斯的。而在殖民地時代背景的電影裡面,政客文人有很多戴的草帽,就是這樣的巴拿馬草帽。
如果不穿軍裝的話,穿着一身的便服,戴上這樣的草帽,倒真是別有一番的風味。
看來那可人的少女NANCY,倒像是個有心人呢。
到最後,編隊官兵還是要與來訪的華人華僑們依依惜別了。臨走的時候,NANCY抱着着,快樂地在我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口。對此,李珊然怒目而視,急忙進行採訪攝製的剪錄,將那一段給刪了去,理由是這樣親熱的鏡頭不適合在學院的新聞節目中出現。
後來,我倒是沒覺得NANCY這下香吻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反而頻繁遭到以李珊然爲首的衆人等一致白眼。胖子豔羨不已,說小江你命就是好,長得帥到哪都受女孩子歡迎。我辯解說,那只是普通的外國人的禮節。胖子哼的一聲,普通禮節啊,又不見她對胖哥我普通禮節一下?
大將說,胖子你丫長得難看就別跟小江比了,越比心裡越不平衡,有點自知之明好不好。胖子一看勢頭不妙,話題談論到自己的相貌上了,並且有愈演愈烈發展到對自己的人身攻擊的嚴重趨向,急忙轉移話題,小江,你說,那妞看你的時候眼裡都冒着泡泡,是不是看上你了。
李珊然不高興地說,胖子你胡說什麼呢?那小丫頭在國外吃香的喝辣的,老爸又是投資辦廠的有錢人,會看上他這每個月只有一百塊人民幣學員津貼的中國軍人?你們男的怎麼腦子裡淨想些美事呢?
胖子說,話可不是這麼說,小江現在沒錢,可是也有個有錢的老爸。而且最重要的是,小江,他,他有才啊。
呸。李珊然說,他有才,我怎麼看不出來呢?胖子不懷好意地說,他每天都寫情書,一寫就是好幾頁紙,洋洋千萬言,沒有才的人,像胖哥我,那是百十個字都憋不出來的。
哦?這個話題引起了李珊然莫大的興趣,他在寫情書?給誰寫的?詩琳麼?胖子撇撇嘴,還能有誰。
我皺着眉頭說,胖子你不說話沒人會把你當啞巴。我也不顧什麼禮貌不禮貌的,一聲不吭地離開了他們,自己走出學習室,來到甲板上,扶着欄杆,看着艦外的海天。
海風吹拂,衣袂舞動。看着碧色的大海,看着漸漸離我們遠去的巴拿馬運河,我甚至有些迷茫了。詩琳。
艦艇駛向下一個目的地,是厄瓜多爾。隨後要去秘魯,再就是太平洋的法屬帕皮提羣島吧。隨後就要穿過太平洋回國了。長期的海上漂泊,讓我都備感厭倦了。詩琳。
李珊然一個人來到了我的身邊,收起了剛纔的嘻笑,倒是闆闆正正地問我,有心事?我說,每個人都有心事,不過心事各各不同。
她問,你那情書……
我說,隨便寫寫罷了,就當是日記罷,一點思念的文字。既然挽留不住愛情,又哪來的情書一說。
行了,她說。別這麼故作低沉了。我在葡萄牙買了本《維也納華爾茲自娛跳法》,看上去挺有意思的。想不想學?跳跳舞心情會好起來的。
我說,會嗎。
她肯定地點點頭,會。繼而又笑笑,露着那顆天真可人的虎牙,不過我先說明,這個難度可是非常高的,跟我們以前跳的交誼舞不一樣。
在艦橋的陰影下,我們慢慢練習着。她的確在教授着一種與以往不一樣的華爾茲。詩琳。維也納華爾茲是與華爾茲並列的單獨項目,而且只在進入決賽圈的選手之同進行,速度較快,對雙方的配合要求較高,難度是很高的。從左旋轉前進步,右旋轉前進步到原地躊躇步,幾個基本步法都讓我們很受周折。
攬着李珊然的腰,腰身柔軟而溫和,讓人心動。試着走了幾步,李珊然問:你的眼中,你的舞伴,現在還是詩琳的影子麼?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詩琳。
矛盾的心事中,寫下上面這些文字。故事還在繼續,我們的感情卻似已經劃上句號。一路心香的旅程當中,又足有幾片令人能稍加迷戀的風景?不說了,不說了,矛盾滿心,矛盾,很是矛盾。
詩琳,晚安,祝快樂。
阿城
2001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