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終於收到你的信了。詩琳。寫這封信的時候,你人正在花都巴黎,在那浪漫之都暫居,也去參訪那些蜚聲世界的文壇巨匠們的足跡,雨果、巴爾扎克,當然,也有司湯達,你說你去了巴黎聖母院,最後去了凱旋門和艾斐爾鐵塔。你還說,你去看了我提及的拿破崙的塑像,參觀了他的輝煌戰史。因此,你也理解了於連的執着與狂熱。
你說,在巴黎那樣的城市,那樣的人文下,才創下這座文藝之城的名聲。儘管資產階級的時代,不可避免地爲這座名城染浸着積澱的血色,但那些偉大的作品中,綻放着的人性的光輝,足以閃動着整個世界。
你說你很喜歡法國這樣的城市,愛情之光輕輕地瀰漫在每一個人的臉上。不需要特地去看,只從咖啡座上的顧客的每一個眼神和微笑,都會感受到親切和熱量。你甚至還去看了一部法國國寶大鼻子情聖出演的法國式幽默電影。你還學會了如何用法語說“你好”。
法國。
就在昨天,在午餐的時候,一位同樣要參與此次遠航的M城艦院大四學員,我的學長,也憤憤不平地提及了這個偉大的國度。不同的是,他說的是馬尾海戰。這是中國近代海軍歷史上第一次與外國海軍進行艦隊作戰。結果,封建社會的艦隊,敗給了資本主義侵略者的艦隊。
按他的意思,巴黎的繁榮和浪漫,也只怕是奠基在數百年來,受殖民壓迫的各國人民的血淚之上的罷。
詩琳,我可不是在往你身上潑冷水呵。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愛和美是人類追求的最高境界,我完全是贊同着你的思維的。
今天,柯克來了。這次他沒有開着他的奔馳,也沒有帶着他的女朋友,是坐着火車,巴巴地趕來了。他很憔悴,來到後就躺在我牀上呼呼地睡了兩個小時。醒來後,也不管我給他端來的只是碗普通得再也普通不過的泡麪,吃得像山珍海味那樣香。
我很懷疑,問他,怎麼了,莫非他這富二代的生活被一語成讖,真正結束了?他呸的一聲,說什麼呢!烏鴉嘴!什麼玩意兒的破硬座車廂,老子以後打死也不去坐了。
我笑他說誰叫你去坐硬座了,這可不像你的風格,你不是向來開着奔馳闖天下的麼?這能怪誰?
柯克沒好氣地說,怪誰?怪你!
我說你丫有病吧,你自己坐的硬座,關我什麼事?
過會我才鬧清楚了。原來柯克受電話裡我與李珊然在硬座車廂相識故事的啓發,也懷疑自己會否如是產生一段“豔遇”,也想體味一下普通人的生活吧。
他買了票,也如願上了車。開始也還算舒適,也跟鄰座一個女生聊得挺歡,當然,那女生沒有李珊然那麼漂亮。車過了幾個中轉站之後,人異常地多了起來。聊天不能繼續了,而身邊一個個被擠得欲哭無淚的老人家和婦女們的表情,更叫他不忍眼瞧。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將自己的座位讓出來給了一位小孩哇哇大哭的沒有座位的婦女,自己鬱悶地躲到吸菸區去了。這還不算,一路的行程,讓他這平素嬌生慣養的少爺吃盡了苦頭,忍受着周圍人羣的臭腳臭汗臭屁味,被擠得晃得站不住腳,累得頭暈眼花四肢發軟,最後竟然倒在骯髒的地板上睡着了,還被來來往往的人踩了不知道多少腳。
他說,他一輩子該遭的罪,那天,全遭到了。他說,即使是世界大戰,天下大亂,宇宙毀滅,地球滅亡,他也絕不會再去坐中國火車的硬座車廂,尤其是沒有座位的車廂!
看着他悲切的樣子,我說,何苦呢,你應該學會那個詞,體諒。真的要體諒。
體諒個屁!他沒好氣地說,又問,還有嗎,再給我泡一包面。
呵呵,詩琳,這天面對着這個傢伙的時候,我的心裡其實是挺解氣的,他也算嘗試到了另一種人生了吧。這樣,在他的思想裡,也許以後就不會有着“無飯可吃,何不吃肉”式的思維,也許會更能體諒一下廣袤的中國大地上更多的,不富裕的人羣的生活了吧。
那天,我招待這個遠方風塵僕僕而來的傢伙,只有兩包泡麪和一包涪陵榨菜。他吃得比任何時候都香。我感覺得到,詩琳。
真的,他對這樣的生活的接受,就像我對於身處的這支部隊的接受,理解了,設身處地地想得多了,就願意這樣的羣體想些什麼,做些什麼了。
從這一點來說,李珊然功德無量。
吃完飯,柯克說他要見李珊然。雖然不太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可還是在下午的一個晚飯場合,在食堂裡爲他們做了引見。
李珊然光彩照人,柯克卻灰頭土臉。因爲下午學員宿舍是不供應熱水的,他沒能洗澡。爲了這個,他事後又把M城艦院,把部隊的後勤保障臭罵了一頓。
不過,不能否認的是,柯克比我更善於交談,更善於與人交際。他起初還爲着自己的形象反差而惴惴不安,但幾分鐘後,便與李珊然混熟了,便有說有笑了。他把自己在火車上的窘態編成笑話,逗得李珊然直樂。
我大皺眉頭,這小子,剛還哭喪着臉,像倒了八輩子血黴一樣,現在又這副德性,變得可真快。到最後,我不得不敲着桌子提醒他,小子,你到底是來看我的,來是來看李珊然的?
沒想到這傢伙竟然大言不慚地說,你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可看的,俗話說聞名不如見面,我當然是來看這個有才華的美女的。你在電話裡把她說得那麼好,嘿嘿,還真的是聞名不如見面。
喔,小江他在電話裡是什麼說我的?李珊然倒是挺有興趣,笑吟吟地問。
沒,沒什麼啊。我說,暗暗地給柯克一個眼神,意思是適可而止。以他與我之間的默契,他當然明曉。於是又是嘿嘿一笑,說,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不說?嘿,我還不高興聽呢。李珊然有點生氣。這時候陳超來找她,她們便到一旁談採訪安排的事情去了。據李珊然說,她極有可能成爲隨艦隊出訪的隨行記者團的一員。十分有可能。所以這些天他們也是很忙的。
飯後,我與柯克沿着海邊散步。柯克是第二次來M城艦艇學院,風景他都熟悉了。而走在海風裡的我們,又不約而同的沉默了。
柯克說,阿城,我這次來,除了看看你,爲你的遠航祝賀送行之外,還帶來了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可能很好,壞消息也可能很壞。
柯克說這話的時候,人完全變了。剛有的一點嘻哈,竟然換成了一種難得一見的沉重。
我問,是關於詩琳的麼?柯克說,你們已經分手這麼久了,你還在乎嗎?
柯克的這話,讓我不知道如何迴應。按理來說,我早該不在乎了吧。詩琳。我早該放下你,不喜歡你,不愛你了吧,詩琳。我應該是這樣。
於是我沉靜着心,叫柯克別賣關子,說什麼是好消息。柯克說好消息,就是詩琳,你,與你那位新男友分開了,準確地來說,是分手了。是男方提出的。
我倒並未怎樣覺得這是個好消息。詩琳。如果是男方提出的,你應當會很難過吧。只是你給我的信中,滿是巴黎的愛與浪漫,絲毫沒有半點的苦澀。讓我又將信將疑了。
柯克說阿城如果你還喜歡詩琳,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按我的理解詩琳現在正是心理最脆弱的時候,說不定能哄她回心轉意。但其實作爲朋友來說,我現在覺得你們的複合未必是好事。
我不解地問爲什麼。
柯克說,這正是因爲我要告訴你的那個壞消息。詩琳在瑞士已經被一家極權威的醫院機構確認,她的接骨手術失敗,並失去了治癒的可能,只怕下半生離不開輪椅了。她的那名男友,雖然有着莫大的勇氣與希望跟同她到了歐洲,但這個消息,還是把他的希望打得粉碎。他最終決定不會將下半生的愛情交在一個殘疾人手裡,他選擇了逃避。
在這個消息面前,這次我沒有哭,詩琳。至少,我的外在已經堅強了。
我很難過,難過得直揪着自己的頭髮,想把自己揪得鮮血淋漓,彷彿這樣才能減輕些內心的痛苦。爲着你的希望破滅而難過,詩琳。我終於明白你爲什麼在信中會有着那麼明快的掩飾,終於明白了。你應當會很難過,痛苦,煎熬充斥於心吧,詩琳。
我說不出安慰的話來,真的說不出。
柯克說,你一個當兵的,正常的另一半也照顧不了,何談照顧一個殘疾的愛人。所以我說,即使你們複合,也不是好事。
詩琳,他知道,我還愛你。不管你變成怎樣,即使成爲殘疾,我還愛你。不止是因爲,你是我的初戀,而且也是因爲,我們是那樣的心心相印,彼此熟知,就如同經年的摯友一樣。我們愛過,即使傷過,也都還相信着,對方是我們生命中最好的。
但是,詩琳,我現在無從選擇,無從表達。我,確實是照顧不了你的。我不應成爲你的選擇。不,我還不知道你的選擇呢?你還會希望回到我們最初的情形麼?
這都不取決於我。而在於你,詩琳。真的。在於你。
寫到這裡,淚水終於忍不住溼了信紙,信寫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能用什麼言語去安慰你,去撫平你的痛苦和對未來的恐懼。我希望你振作,振作。會好起來的,一定會,一定會。
阿城
2002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