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還好嗎?不知道你現在怎麼樣了,詩琳,我挺想你的,真的挺想你的。上過艦艇的人都知道,除了正常的艦艇訓練和政治教育,遠航的人員時間都是很多的,我把這些時間,全用於想你,想你,想你。放下憂愁,你一定要快樂,一定要快樂。詩琳。
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是北京時間5月18日的晚上,地點是在太倉艦的學員宿舍。正式開始遠航已經四天了,大家都由原先的新鮮好奇激動平復下來。
必定要平復的,詩琳,其實你可能並沒有體會,坐船是一件很累心勞力的事,尤其是長時間的遠航。它不像火車,一路的馳騁,會有兩邊無窮變幻的風景可以觀賞,也有來來回回的旅客得以聊天或打牌解悶。在船上,四望所見的,基本上都是茫茫一片的,烏藍或湛藍的海水,遠方可能會見到大陸的一線海岸線,航經浙江福建外海時偶爾會見到些許島嶼的輪廓。時間一長,便會覺得單調而無趣了。
那些島嶼,看不真切,有時候會產生些遐想。站在艦橋上,揣度着哪個是一江山島、大旦、二旦,哪個又是金門,馬祖,烏丘,澎湖……想像着50年前,解放東南沿海諸島時,那些悲壯的海上戰事,想到現在的臺灣問題。
詩琳,這時候,遠航艦艇編隊已經進入了臺灣海峽。天氣很不好,進入海峽以來,一直是多雨多霧,彷彿是你心裡凝結的憂愁。隨着漸漸近暮入夜,周圍的景況更模糊了,只有一些過航海峽的貨輪或漁船的燈火閃亮。
值更的副艦長告訴我們說,臺灣海峽寬處不及200公里,最窄處僅130公里。在穿越海峽時,白天受海霧和天氣條件的影響,肉眼一般看不到臺灣;天氣晴朗的晚上,燈光可以傳得很遠,也許我們就能看到來自臺灣的點點燈火。
入夜,海面上霧氣散盡。東看寶島,似乎也真切的看到了一片燈火。而這時,每個中國海軍軍人,都快樂不起來。它重要的戰略地位不言而喻,對我們中華民族海洋戰略的影響,也是攸關重要的。
大將是如是說的,收回臺灣,東海艦隊與南海艦隊連成一片,東部的海洋戰略前沿向太平海推進600海里,失去了外國勢力掣肘我軍力發展的心腹之患,中國海軍一下子就能邁入藍水海軍的行列,至少省下了二十年的艱苦奮鬥,也一下子有了與美日叫板的資本。
大將是激動的,也是淺薄的。這是我們一向給他的評語。做一件事有什麼意義,只怕任何參與其中的人都清楚,而如何去做才能成功,真成能提出建設性思想的卻是鳳毛麟角。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淺淺的海峽,載不動兩岸中華民族同根同源的分離之愁。透過舷窗,看見夜空中,偶爾幾點閃亮的明星。我想到了我的母親,那個美麗溫柔的女人,想到她是否現在正化爲哪個星座,在溫柔地瞧着我的眼睛。我也在想像着,同一天空下的你,詩琳,是否也在看着天空,數着天蠍摩羯仙女雙魚之類的星座,在爲我捎來歐洲的祝福哪。
18日的下午,編隊組織全體出訪官兵舉行了臺海形勢交流會。你是不關心國際時政和中國安全形勢的,你關心臺灣的,不外乎號稱臺灣第一美女的林志玲如何保養皮膚,娛樂天王吳宗憲如何如何地做搞笑節目,你的偶像歌星王力宏什麼時候在哪開演唱會又出了什麼專輯和新歌之類的事情。
詩琳,我知道,你不會關心臺灣紛亂的時政和兩岸複雜的鬥爭關係,可既然信寫到這個份上,我也就多花點時間和筆墨,關注下這個問題吧。你且忍受下吧。
這次臺海形勢交流會上,大家也是進行了熱烈的討論。**的“兩國論”提出來,人人喊打,但爲“**”勢力的猖狂確實起到了推動作用。好容易在2000年**下臺了,繼任的**也好不到哪去,原來還標榜着支持“一箇中國”,可沒多久,狐狸尾巴也露出來了,也是個搞“**”的。臺海形勢面臨着十分嚴峻的局面。據說,此次我們的環球航行,也在臺灣島內引起了強烈的震動,這是中華民族歷史上首次環球遠航啊,甚至有些政客提出來要讓編隊停靠臺灣某港口開放參觀的說法。
這個建議即刻就被以“國家安全”的藉口否決掉了。是真的,詩琳。而我們也知道,此刻,在臺灣海峽中線的東側,在我們肉眼所看不見的海域,至少有2艘臺灣海軍的導彈護衛艦,4艘臺灣海巡署的艦艇,3架各類的直升機,在對我們編隊實施着並航監控。而美國的海洋監視船,至少有1艘目前也等在了臺灣海峽的南口。
有時候我不禁想,出賣自己民族的利益,抵制自己的同胞的善意,而將民族的權益向美日等外國勢力開放,向外國干涉勢力出賣各類的祖國戰略情報,這於臺灣一些政客來說,是何等的可惡與喪心病狂。一個民族的統一與強大,雖然對於一部分人來說,有些難以接受,但些許代價換來的整個民族的盛世,難道對於他們來說,真的是洪水猛獸?
有些早年曾出訪過一些國家的老水兵告訴我們說,每當到達一個國家的港口,聞訊趕來歡迎我們的華人華僑和留學生,就情不自禁地高呼:“祖國萬歲!”他們中不少人是來自臺灣的。那場面真是感人。前年訪問美國、加拿大時,有一位老臺胞一大早就趕來參觀祖國的軍艦。他說:“今天你們來了,說明我們的祖國強大了。”接着又問值勤的戰士:“可什麼時候才能實現兩岸統一啊?”
李珊然與陳超作爲記者團的成員,也參與了此次研討會。可以是由於記者的身份吧,李珊然沒有像上回針對“911”事件的慷慨陳詞,只是默默地進行記錄。
後來,她私下裡告訴我說,做一名中國海軍軍人真好。我說,是嗎?她說,恩,真是的。我想成爲那樣的人。
她一直想成爲那樣的人。我知道。她也總爲此遺憾不已。而目前,她雖是在爲着軍事新聞機構工作,可也算是兩艘軍艦上惟一的非軍人身份者了吧。
我說,向佛的人在於內心向佛,是否吃肉喝酒只是形式而已。同樣的道理,如果具有一名軍人的品質,那有沒有軍裝或者軍人的身份,對於他來說,也只是個形式而已。
李珊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廢話!
那天入夜,在海峽中部,我們很多官兵站在甲板上,欄杆邊,看着夜空,看着夜空中的大海,看着遠方的寶島的輪廓,說話的人很少,很多人都選擇着沉默。
海風吹動着李珊然的頭髮,頭髮散舞,遮住了她的一隻眼睛。夜光中,她的另一隻眼睛,在點點星光的照耀下,顯得特別的明亮。
爲了打破沉默,我開玩笑似地對她說,我們可真是有緣呵,乘坐在同一列火車北上,又乘坐同一艘軍艦南下。茫茫人海,十三億人口,相逢相識還在一起學習已經是夠不容易的。而現在,從L城到M城,千里迢迢,還能會面,同乘一艘船南下,呵,不知道我們上輩子是不是熟人,所以才這麼有緣。
李珊然說,十年修得同船渡。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人正扶着欄杆,挺低調的。而後又問我,詩琳怎樣了?
她提及了你,詩琳。我便將你的近況都告訴了她。她又問,你們會複合嗎?我說我不知道,這事不取決於我。她說,那就是你想與她和好了?
我不知道。詩琳。我真的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很長,受過傷的心早該癒合了吧。不管是你的心,還是我的心。
詩琳,十九歲的我不懂愛情。也許,即使愛一個人,也不必從一而終吧。命運的苦厄,每個人都逃脫不掉,都會或多或少地遭到它的嘲弄。走過的路,能否回頭,即使回頭,是否也還是依然的那片風景,誰也不知道,誰也說不清楚。
良久,李珊然說,詩琳是個好姑娘。我說是。
我有些受不住這樣的話題了,於是趕緊轉移思路,轉守爲攻,說,陳超也是個很不錯的人。
夜色中,看不出李珊然的表情。她愣了一會,是愣了一會。而後有些期期艾艾的問,你說他在什麼地方不錯?我說很明顯啊,個子高大,籃球打得好,又會寫東西,長得也可以,跟你挺配的。
其實最後一句話,在說出口的時候我就後悔了。李珊然對於自己的愛情,向來是諱莫如深的。她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喜歡過陳超或者是別的誰誰誰。我完全可以不爲她下定義。這樣說的話,有些干涉她了。畢竟,人家與誰配不配,與你何干?
那句話之後,很長的時間內,李珊然沒有說話,不過可以看得出來,她想得很多很多。直到散步放風的時間到了,她才匆匆地與我告了別,離開甲板。
夜暮中海浪澎湃激昂,入在耳裡,全是心聲。航行在這道淺淺的海峽,我們內心卻少了幾許臨風夜航的愉悅,多了幾分風浪翻滾的沉重。
詩琳,信寫到這兒吧。願海峽的濤聲,捎去我問候,祝你早日康復,祝你一切都好。
阿城
2002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