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打來了電話。
電話那頭,你的聲音很虛弱。你說阿城不用爲我擔心,手術是成功的。失去了一條腿而已,可放下的,卻是這麼長時間的壓抑與煩擾。
你說,你的世界又重新明朗起來了。
不知道爲何,我從你的聲音中聽出了一種解脫。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就彷彿一旦說出安慰的話,總會讓彼此都覺得可笑。我知道的,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詩琳。
我們同時沉默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應該再說什麼好。然後,我們又幾乎是同時說:你……
愕然,然後我們都輕聲地尷尬笑了。然後你問,阿城你們到哪了,還在海上漂着嗎,或是已經到了在異國他鄉的港口。
我說到了,到了美國,陽光燦爛的加州,海水蔚藍的聖迭戈。
你有些嚮往,嘴裡輕哼起老鷹樂隊那首“加州旅館”的旋律來。那是我們,擁坐在伶仃洋畔,經常哼唱的歌曲。
很有默契的,你唱英文,電話這頭,我同步唱着中文。
Onadarkdeserthighway,coolwindinmyhair(漆黑沙漠中的高速,涼風吹打我髮梢)
Warmsmellofcolitas,risingupthroughtheair(空氣中飄來仙人掌的溫暖的氣味)
Upaheadinthedistance,Isawashimmeringlight(擡頭極目遠方,點點星光閃爍夜空)
Myheadgrewheavyandmysightgrewdim(我的頭腦變得沉重,我的視線越發模糊)
Ihadtostopforthenight(必須停下來了,尋找過夜的地方)
Thereshestoodinthedoorway;(她就站在門廊)
Iheardthemissionbell(佈道的鐘聲在我耳邊迴響)
AndIwasthinkingtomyself,";ThiscouldbeHeavenorthiscouldbeHell";(我心中暗念,“還不知道這裡是地獄還是天堂”)
Thenshelitupacandleandsheshowedmetheway(這時她點起一根蠟燭,給我前面引路)
Therewerevoicesdownthecorridor,(走廊深處一陣陣歌聲迴盪)
IthoughtIheardthemsay...(我想我聽見他們在低語)
";WelcometotheHotelCalifornia";(歡迎來到加州旅館)
Suchalovelyplace,Suchalovelyface(多麼可愛的地方,多麼可愛的臉龐)
PlentyofroomsattheHotelCalifornia(加州旅館有如此多的天堂)
Anytimeofyear,youcanfindithere";(一年四季無論何時何候,你都可以在這找到故鄉)
";HermindisTiffany-twisted,(她的人捉摸不透讓人嚮往)
shegottheMercedesbends(她開着一輛奔馳車,)
Shegotalotofpretty,prettyboys,thatshecallsfriends(帶着許多的美少年,而都把他們叫做朋友!)
Howtheydanceinthecourtyard,sweetsummersweat.(在庭院裡他們歌舞歡快,揮灑着夏日的香汗)
Somedancetoremember,somedancetoforget(有人狂舞中喚起回憶,而有人狂舞着是爲了忘記)
SoIcalleduptheCaptain,";Pleasebringmemywine";(於是我把主人召喚,“請給我來點酒”)
Hesaid,‘Wehaven‘thadthatspiritheresince1969‘(他說,“自1969年我們這就再沒那東西了”)
Andstillthosevoicesarecallingfromfaraway,(而那些聲音依然遠遠傳來,)
Wakeyouupinthemiddleofthenight(令人在午夜也會驚醒)
Justtohearthemsay...(只聽得他們在低語)
“WelcometotheHotelCalifornia(“歡迎來到加州旅館)
Suchalovelyplace,Suchalovelyface(多麼可愛的地方,多麼可愛的臉龐)
Theylivin‘itupattheHotelCalifornia(在加州旅館他們縱情狂歡)
Whatanicesurprise,bringyouralibis”(多麼美妙的驚奇呀,爲你帶來想要的藉口!”)
Mirrorsontheceiling,Thepinkchampagneonice(天花板上的鏡子,冰上粉紅色的香檳)
Andshesaid‘Wearealljustprisonershere,ofourowndevice‘(她說,“我們其實是這裡的囚徒,甘心被自己的慾望驅使”)
Andinthemaster‘schambers,Theygatheredforthefeast(然後在主人房間裡,他們聚集在盛宴前)
Theystabitwiththeirsteelyknives,(揮舞着鋒利的刀叉)
Buttheyjustcan‘tkillthebeast(卻無法殺死慾望的野獸)
LastthingIremember,Iwasrunningforthedoor(我記得最後一件事就是跑向出口)
IhadtofindthepassagebacktotheplaceIwasbefore(我必須尋找來時的路回到故居)
‘Relax,‘saidthenight-man,“Weareprogrammedtoreceive.(“放鬆點,”值夜者說,“我們安排好了接待,)
Youcancheckoutanytimeyoulike,(可以隨時結帳離開,)
butyoucanneverleave”(心卻永遠無法忘懷”)
好長的歌詞,詩琳。那時,如果不是真心喜歡,我纔不會下氣力去背呢。那時候,你喜歡吃來自加州的紅提子和鮮橙,也向往着那裡的陽光,也喜歡這首鄉村歌曲。因爲着你的喜歡,這些,我也喜歡了。
其實,說句實在話,什麼加州的紅提子,真不如咱吐魯番的葡萄好吃。
我們把這首歌輕聲地唱完。唱歌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在回憶往昔,詩琳,我的眼前卻是閃動着無數的畫面。那些畫面,都是我和你一起走過的日子,一起的風景,一起的香草與玫瑰,一起的華爾茲和陽光大海。
你突然說,阿城,我想去加州。
我說詩琳別鬧了,你剛做完手術,要好好休息着,早點恢復。
你說你受夠了醫院,這麼長的時候都在這裡,化療,觀察,診斷,就像是身處在囚牢之中。你說你嚮往天南海北的生活,就像阿城你們,隨着艦隊可以去天涯海角,去非洲,去歐洲,去美洲。去採風,去寫詩。
對了,你問,阿城,你還寫詩嗎?
我說不了,我現在不寫詩了,我寫信。
你說寫信?
我說是的詩琳寫給你的信。
你奇怪地說可我一封也沒有收到啊。
我說詩琳我寫這些信不是要寄出去的只是做個回憶和念想罷了。
你恍然,就像波斯人信札?就像麗娜?算是日記?
我默認。柯克說的沒錯,詩琳,我們兩個全是太具文藝色彩的人,文藝得一方說出個詞或句子,另一方就能馬上準確地說出答案,連一點解釋和炫耀的空間,也不曾能留給對方。
加州旅館的歌詞中有一句,“我不知道這是地獄還是天堂”,即使如此明媚,即使如此可人的地方,也會有那樣的困惑嗎?會讓裡面的住客發出“我不過是這裡的囚徒”的感嘆?
如果那處地方都是囚牢,那麼這個世界,是否還會有明媚的風景?
相比起陸軍和空軍,海軍是枯燥的,沒有詩意。詩琳。
陸軍可以藉助各種地形,有各類層出不窮的戰法戰技可以演繹。空軍的戰鷹在天空翱翔,各類戰術動作層出不窮。君不見,各類文藝作品當中,都是以陸空軍爲主,海軍的即使也有,也宣揚的是海軍陸戰隊。
講艦艇的,很少。
因爲,太枯燥。
一艘艦艇,就像是一個大罐頭,我們就像是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旦這罐頭扔進了大海,我們就像坐在了一個巨大的囚牢。
但海軍,是三軍中唯一的流動國土,是唯一能夠到別的國家的領土之上宣揚自己的國威的軍種。
海軍軍人,爲國而囚。
不是我不向往自由
不是我願意自我成囚
我知道外面有明媚的風景
我知道外面有伊人專心的守候
艦艇是巨大的罐頭
水兵像魚無法在其中任性遨遊
每一點方寸都依照規矩
每一次呼吸都如金箍在頭
六點半我們聞哨起武
十點鐘我們枕着波濤同休
各類儀表盤前我們專心致志
各方戰位裡我們在固執堅守
命令傳達容不得半點差錯
電子控守必須一絲不苟
武器準備隨時待命
弦在腦中不能優柔
幾個月難見陸地
離艦探親訪友要隔好久
每一次外出都彷彿放風
每一次的執勤都像是無味的堅守
誰說我們不向往自由
誰說我們願意自我成囚
正因爲水兵的堅守
祖國的海防才能驅狼拒狗!
詩琳你笑了,我終於聽到你笑了。聽到你的笑聲,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你說阿城你當兵真的當傻了,詩不能這麼做的,太直白,沒意境,也不通順。不過也好,作首打油詩,淺顯易懂,或許更容易被人所接受吧。你說你能體諒我,本來部隊就不是一個作詩的地方。
我只能自嘲地笑笑,我是越來越不會寫文藝作品了。這是事實。
“我們其實是這裡的囚徒,甘心被自己的慾望驅使”,那歌詞中說的沒錯。我甘爲囚徒,出海時每天困在丁點大的艙室中,在污濁的空氣和艙機的轟鳴聲中開展我們的聯訓作業,所爲着的,就是那心中的一點熱望。
雖然艙室是狹小的而空氣是充滿柴油味的,可是我們的心,很寬,很大,很遠。
水兵,爲國而囚,何其榮幸。
後來我們又談了些事情,都是些絮語,我才依依不捨地收了線。艦上還有很多其他的官兵要等電話,我不能打太長時間。詩琳,不要來聖迭戈,在珠城好好養傷養病,早點好起來。我會把我們勝利的好消息通過電話告訴你的。
敬禮
2003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