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詩琳：
你好。說實在的，我沒有以前那麼難過了。因爲知道了事情的答案，也因爲知道了事情已經無法回頭，無法改變。我更知道現在的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真正要去爲奮鬥，爲之拼命追尋的是什麼。但我還是喜歡每天，在完成好當天的訓練學習任務後，給你寫上一點的心裡話，或者是寫一段，或者是多寫一兩頁，有時候一封信要寫幾天，甚至十幾天，一個月，就像是在寫日記，但卻面對着你，毫無保留地談着自己的心事。信我是不會寄出的，我知道。
我只在L城呆了短短的兩天半時間，看着M城艦院開學時期的臨近，便啓程了。按原先的訓練計劃，每個學期的前兩個月是要呆在L城的，但因爲着那遠航遠拔的特殊原因，僅在這個學期做了更改，整個學期都要在M城艦院甚至有可能在遠航的艦艇上度過。離開M城的時候，李珊然送了我一袋巧克力，看來花了不少本錢。她拍着我的肩膀，給學姐辦事嘛，肯定是有好處的。你們這個學期的訓練肯定很辛苦，帶着補補熱量吧。
她的期待只完成了一半，或者說她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這個學期的訓練確實不是上學期能相比的，不是一般的艱苦，但這袋巧克力也沒輪到給我補補熱量，僅僅在兩三天的功夫內，便被胖子幾個人如狼似虎地瓜分進肚。我看得心痛無比，我說胖子你假期回來長了一身的膘還吃這麼多，小心上不了訓練場。胖子嘿嘿一笑，告訴你小江，學院這學期要給聯訓隊派來兩個魔鬼教練。我問他怎麼知道。胖子得意地說，胖哥我是什麼人啊，有什麼不知道的？這兩個人，一個以前是給中國軍校生國際代表團訓練鐵人軍事三項比賽的，另一個以前是M城艦艇學院舢板代表團的教練，出了名的嚴苛，在他們手底下以往數不清的學員被折磨得像從集中營出來的，還擔心長膘？我擔心吃這麼多巧克力積累的熱量，還不夠應付他們一小時訓練的。
聽他這麼一說，我知道學院這個學期開始，絕對是動真格的了。如果說上個學期還給我們打着體能和航海訓練的基礎，那麼這個學期的目的，就是要讓我們脫胎換骨。
因爲到L城去了一趟，我是卡着時間回到M城的。次日上午，聯訓隊進行了簡短的開學典禮。前後只有10分鐘。兩個主題，一是給聯訓隊介紹新來的訓練教官。其中一個叫方天鳴，30來歲，頂多34、35左右的，已經是大校軍銜，顴骨挺高，眼光凌厲，膚色黝黑，體格相當壯實，一舉一動間都透露着強悍的軍人之氣，他被周部長稱爲中國軍校生代表團在國際海軍舢板競賽中有史以來最出色的選手和教練，獲得的金牌和榮譽不計其數，說他作爲選手期間獲得兩次邀請賽金牌，兩次銀牌，在成爲學院教練期間，又拿過三次金牌，一次銀牌，已經成爲中外軍校海軍舢板競技項目的傳奇。他話不多，只是說的第一句話，就已經石破天驚：你們這樣的學員，沒有資格讓我來教！
詩琳，你知道，中國人不管在什麼場面上都是講究圓通的，即使在鬥爭尖銳的軍事領域，他這麼直截了當的話一出來，連周部長的臉色都變了，臺下也頓時亂了起來。周部長咳嗽兩聲，維持了秩序，有點見怪地說，老方，注意措辭，注意措辭。方天鳴說，學院的國際舢板運動都是從大三開始的，我從不相信一羣大一的新生會有什麼了不起的作爲，我這人一直這樣，想讓我改觀，那就證明給我看！
周部長把他穩下來，急忙介紹另一個軍官，這個人膚色較方天鳴白些，也白不到哪去，但態度明顯就溫和許多。他叫張東翔，普通人長相，真像胖子說的那樣，曾爲學院軍事三項比賽訓導多年。他說的都是些會場的客套話，但也着重表達一個意思，即把我們交給了他，那麼以後，他會傾盡全力達到並完成好訓練目標。
散會之後，大家走在走廊上，仍議論紛紛。胖子說完了真沒說錯一看這架式以後咱們在這兩位教練手底下都討不了好去我看咱們得想辦法跟他拉攏拉攏感情。這時身後哼的一聲，很是不屑。是海軍陸戰班班長方旭。胖子有點惱怒，說海中泥鰍，你這什麼意思？中國的海軍陸戰隊員，素來號稱陸上猛虎，海中蛟龍，形容其威猛之勢。但是可能因爲上次我們兩個班的競爭之事吧，胖子怎麼看方旭怎麼不順眼，把他們班的人稱爲陸上花貓，海中泥鰍。方旭冷冷地說沒本事的人才整天想着拉感情搞關係，我真爲與你這種學員一同訓練感到丟臉！胖子大怒，說你再牛再有本事，也不過跟我現在幹一樣的事，沒看你高明到哪去！胖哥我的能耐是你這鼠眼寸光看得出來的麼！
方旭說，看不出來？哼！那證明來看！又看着我，說江班長，假期跟人打架了？臉上怎麼還有傷？我冷冷地說這用不着你關心。方旭說，哈哈，也是，咱們現在都是白熱化競爭階段了，既然這樣，那大家都自求多福吧。
一甩頭，驕傲地走了。胖子氣得要命，指着他的背影，說小江，小江，你看他多狂！我說，胖子，他說的沒錯，要打敗他，就用行動證明給他看。胖子一下子蔫了，小江，有沒搞錯，他們是當兵提上來的學員，又是海軍陸戰隊，身體素質跟咱們完全不是在一個檔次上的，怎麼證明？我說，我會告訴你怎麼證明，當然不會像上次那樣投機，這時要用實力說話。
這時就聽走廊裡一聲哨響，方天鳴教練的吼聲隨即傳來：全體換好體能訓練服，3分鐘內樓下集合完畢！3分鐘！全體人員呼地一下全動了起來，匆匆忙忙地換衣服，集合。方教練也穿着一身的體能訓練服，迷彩背心，黑色訓練短褲。他帶着我們，像我們上學期一樣，沿着學院的海濱一帶，至南門，然後跑至邊的灘岸。但他另外加了一段行程，繞M城一個大圈跑回來。這一圈下來的行程超過15公里。在城市寬廣明亮的馬路上，在鱗次櫛比的高層建築中，在形形**汽車的呼嘯旁，在市民的詫異的眼光中，我們這隊年輕人，旁若無人地專心跑着步。繁華的街景，各式的商品，街上美麗的女孩，都與我們這隊人無緣。
已近三月了，M城的天氣還是冷的厲害，估計在零下3至4度之間。除了愛美的女士仍穿着短裙外，其他行人們都裹得厚厚。我們雖然穿着短褲背心，但幾公里跑下來，渾身都冒開了汗，熱氣騰騰。
體能訓練回來，正好開中午飯。午休之後，方教練便帶我們去海練，即海邊游泳。在海邊更衣室換衣服時，胖子就低聲嘀咕開了，說什麼破教練啊，訓練項目都跟上學期的一樣，就是強度加大了。就憑這練法，他能拿那麼多金牌銀牌？我說少說廢話，管好你自己先，我們這些人中，胖子你的游泳水平是最差的，在游泳池都不行，何況是在海上。不過這回胖子讓我大跌了眼鏡，他嘿嘿一笑，輕鬆自如地跟着其他學員們涌進劃定的海練區，手臂翻騰，一會間就游出好遠，還悠閒地向我揮手。我游到他邊上，打了他一拳，行啊，假期真到密雲水庫苦練去了？胖子說哪敢去密雲水庫啊，去的北戴河，跟着一羣又一羣冬泳的人練，連春節都沒在家過，三九寒天哪，天天凍得跟搖篩子似的，長這麼大，頭一次遭這樣的罪。高手也跟了上來，說哥們，有種，夠狠！
海練區很大，被用醒目的紅帶隔成長方形的巨大區域，四角都有軍體教員在時刻觀察訓練區內的情況，外圍不時還有軍用小艇巡邏。海上游泳訓練與在游泳池中完全不同，主要在於人不但要保持游泳姿態，還要時時與規律不定的海浪和潮涌作鬥爭。一個不小心，人的游泳規律會被稍大些的風浪完全打斷，手忙腳亂之下便容易嗆水。對於潮涌，雖然沒有風浪來得激烈直接，但是很麻煩，時常身子被潮涌一帶，要麼前進極緩甚至要消耗比游泳池中多得多的體力，要麼無意中把你帶離預定的方向和目標，讓你白白做了大量的無用功。
我們這些聯訓班的學員們早已經過了游泳的掃盲期，在海上長時訓練，雖有些力不從心，但大致都掌握得很好。適應性地訓練了一個小時後，方教練吼了一聲，全體集合，準備參加1000米游泳考覈！胖子聽了這話，一跤倒在水裡，咕咚嗆了好幾口水。歪子急忙在邊上把他拉住，拖到了沙灘上。集合完畢後，戴着酷酷的墨鏡的方教練說，這片海訓區長度約50米，1000米考覈也就是10個來回，但我要聲明一點，最先抵達終點的3個人，每人額外有20分學分獎勵。最後抵達終點的3個人，不但沒有任何學分，而且已經被淘汰出參加兩個星期後海軍四校聯辦的軍事鐵人三項比賽的資格！因爲我的宗旨就是，考覈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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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這時一名潛院班的學員喊道：報告！方教練走到他面前，講！那學員說，教練，剛過了一個寒假，第一天上課，上午又經過15公里的訓練，下午就要進行高強度的游泳考覈，考覈時間不對，也不合情理！方教練沒有生氣，只是淡淡地問：你叫什麼名字？那學員說：報告教練，聯訓大隊潛院班鍾強！方教練說，很好，鍾強學員，出列！我允許你不參加考覈，你現在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鍾強倒愣了，說，教練，我……鍾教練說，出列！在我的課堂上，我說過的話不說第二遍！鍾強這時倒不情願地出列了，站在整個隊例的側前方。方教練繼續看着我們，問：誰還有問題？一個女生喊道：報告！是空軍航特班的幾個女學員之一。方教練說：講！那女學員說，報告教練，我是航特班學員武小娟，我們女學員的身體素質是比不了男學員的，可是確要跟他們經受同樣的體能考覈，請問……方教練說，很好，武小娟學員，這話你是代表你們所有的女學員說呢，還是代表你個人的看法？武小娟有些猶豫，說，報告教練，是代表，代表我個人……方教練說，我允許你也不參加考覈，待遇跟剛纔那位潛院班的學員一樣。武小娟學員，請出列！武小娟挺委屈，慢慢地出列，走到方強邊上，說教練我只是問一下，並沒有……
大將在我身後說，這傢伙好霸道。方教練說，隊列裡不許交頭接耳！還有誰有話說？大家都不敢吱聲了。方教練說，全體到起點！哨音一響，進行考覈！最後到達終點的3個人，可以結束他們的苦痛，回去做他們想做的事！
下海之前，我回頭望了一眼，詩琳，你知道嗎，方強很難過，而武小娟卻哭得淚流滿面。或者，他們真心裡並不是反對或者質疑此時此地的考覈，認爲即使質疑了，也不致被剝奪參加的資格。他們現在必定很後悔自己的表現。因爲，在方教練這樣的人的眼中，一點的小小的失誤，都會成爲他篩選的藉口。他說，考覈無處不在。我不能給他這樣的藉口和機會，詩琳，我是最好的。
艱苦的1000米海上游泳，終於結束了。但還不能休息。陸軍班的1名學員，以及2名航特班的女學員，最後抵達終點，被淘汰參加三項競賽的資格。但他們都還可以繼續跟隨訓練，他們，也都願意繼續跟隨訓練。
詩琳，方教練在這一天的總結時，說的話很震撼。他說，海軍軍事三項競賽是我國第一項海軍作戰訓練實際的軍事體育項目，也是海軍院校和部隊官兵的日常訓練科目。軍事三項競賽包括1000米海上游泳、6000米12人制舢舨和5000米長跑三部分組成。對於我國海軍院校來說，每2年才舉辦一次。2002年的這次海軍軍事三項競賽，將在3月12日舉行，由R城海軍工程大學、S城海軍航空工程學院、M城海軍艦艇學院、U城海軍潛艇學院4所院校各派出一支參賽隊，本來每支隊伍由13名大學本科三年級學員組成。各參賽隊依次連續完成三個賽段的比賽，每個參賽隊的團體總時間爲全體參賽隊員個人總時間之和，團體總時間最少的代表隊獲勝。而此次競賽由M城艦艇學院主辦，考慮到全軍重點培養的聯訓班地點之一也在這間學院，便決定由此次三項競賽M城艦院主要訓練負責人方教練來考覈聯訓班，看看從中能否選拔合適的人才參與。但方教練對於我們這些大一新生，根本不看好，這我們都知道。
詩琳其實我很想問他關於舢板訓練的問題，這也是競賽的重點項目之一，但他一個字沒提，我又怕問出來會遭到與鍾強二人一樣的下場，所以就忍在嘴邊了。其實後來一想，做爲一名經驗豐富的教練，在需要我們知道的時候，肯定會告訴我們的。現在，所要做的，我們來說，只有兩個字：服從。
當天晚上，聯訓隊進行了宿舍調換，除了女學員之外，男學員宿舍裡基本上都是每個軍兵種成員分配各一名。像我本來仍是與胖子他們5個人住在一起的，現在宿舍裡只允許住5個人，則與潛院班、航特班、二炮班，陸戰班各一人住在一起。大家之間基本也沒什麼芥蒂，生活上還是彼此挺互相照顧挺玩得來的，只有的訓練場上，才彼此競爭，互不相讓。走廊裡也掛起了巨大的橫幅：寧可淘汰在課堂，絕不淘汰在戰場。這時刻提醒着我們，競爭的殘酷。
隨後的日子裡，每天都是類似的考覈項目。第一天淘汰了5個人，第二天更多，有11個，第三天，第四天，都是更多。女學員除了馬婷婷還在苦苦支撐外，其他全被淘汰。每天的訓練標準和考覈標準都在加強，我們私底下總懷疑方教練是不根據訓練總綱的要求在自己亂來，但也只是揣測而已。能夠代表有着這樣輝煌歷史和光榮成績的偉大學院參加如此規模的競賽，對於每個人來說，尤其是對於首屆允許參加的大一學員來說，也是件何其榮耀的事情。即使忍受再多身體的勞累和心理的苦楚折磨，我們每個人都不想中途退出，都不想自己成爲被淘汰的一員。
大將也很疑惑，說小江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他爲什麼老訓練我們游泳，結合着那位張教練訓練我們長跑和5000米，沒幾天剩下了啊，怎麼就不訓練我們舢板呢？難道他是成心不想讓我們參加到競賽中去？對於這個，我可能猜透了方教練的意圖，只告訴他，埋頭訓練，少說話。大將說你們廣東人心思活，早知道他的意思了吧，別裝傻，告訴我。我說哼。纔不管大將，自顧着自己訓練。要加油了，雖然說我目前完全跟得上訓練的節奏，也做得很好，但是，誰敢保證，方教練訓練的最終目的，不是把我們全員淘汰呢？以他的性格，完全做得出來！
3月6日，距離軍事三項競賽只有一個星期時間，整個聯訓學員們還活躍在訓練場上的，已經從170人削減到了36人。競爭何其殘酷，這始終讓我憂心。惟一慶幸的是，我和高手，作爲原寢室僅餘的2個人，還留在這些倖存者的隊伍裡。但是更讓我們感到一些欣喜的是，我們終於要接觸舢板訓練了。
舢舨實際上就是一種平底小木船，主要靠蕩槳划行。它小巧輕快，是常用的近海和船船之間的交通工具。跟我們珠城海邊的一些小漁船有些相像。海軍訓練用的遠航舢板還有風帆。但普遍來說，舢舨經不起大的風浪，並不適合遠洋航行。遠航使用的舢舨長9.18米，寬2.54米，空槳重量達3.2噸，排水量15.56噸。每艘舢舨配備12把槳，1名舵手掌舵，1名帶隊幹部負責聯絡。6艘舢舨組成一個舢舨隊，在整個遠航過程中，隊員們需要密切配合，共同努力才能保證順利航行。
世界各國海軍都把舢板訓練作爲海軍軍校學員的基礎訓練課程之一，並經常藉此舉辦世界性的海軍學員舢板比賽。我們進行的舢板訓練，包括一些知識學習，動力控制，蕩槳、駛帆、海上救生與生存等訓練科目。我們36人，正好分成3個舢板進行訓練。方教練、張教練以及另1名軍體教員何教練分別擔任3艘舢板的聯絡員。方教練說的很清楚，你們3艘舢板，到最後可能會留下1艘參加比賽，也可能1艘也留不下，命運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
詩琳，在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才得以從一天緊張的考覈與淘汰後，稍微舒緩下自己的身心。思念和愛是我前行的動力，請放心吧，詩琳，屆時我會努力用自己在三項競賽上的好成績向你報捷的。
祝快樂呵，詩琳。保重身體。
阿城
2002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