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你好。寫這封信的時候是晚上9點,地點是在劉公島上的一處招待所。這是我們在這座滿披着歷史塵埃的島嶼上度過的第二個夜晚。從半開的窗戶望出去,便是一望無垠的大海。夜色中的海面極不明朗,甚至看不出海水和海岸的輪廓。只是海潮的嗚咽如同黃鐘大呂一樣,時時在敲動着我的心。
不知道你在希臘那神話與浪漫之地是否已經安頓好了。去參觀了宏偉的神話古蹟了麼?那裡的氣候如何,飲食你還能習慣嗎?你的胃口總是很挑剔的,我知道。
無從得知你的消息,也無從揮霍我的思念。這號稱“不沉的戰艦”之稱的劉公島,已經被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中國人所遺忘了的神蹟之地。“不沉的戰艦”,那五個字非但不能讓人感到滿心的驕傲,而總讓人聯想到萬米海溝底下已經被歷史完全斑駁的艦體殘軀。
昨天一天都在休息,補充着數日來流失的營養與過度支配的體力。到今天揚珊才帶着我們去參觀劉公島。而昨天到抵之後,我們都遇上了一件乍一看覺得不可思議的事。
李珊然也在,等我們一天了。
看見她的時候,我們正一身水淋淋地從舢板上下來,收拾好,拴好。對面幾個穿着綠軍裝的學員,都在舉着相機對着我們拍照。似乎是在我們沒靠岸時就在拍了。等到其中一個人的相機自面前放下時,認識她的人都愣了住了。
她掛着那個比她腦袋似乎還要大的相機,與揚珊和方教練他們握手寒暄。
我第一個感覺想到了柯克,想他不讀書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到她是否也從學院離開了自己的學業,才得以來到這裡。但隨即又想這不可能。至少她還穿着在她的生命中顯得有些奢侈的軍裝。
聽着她與揚珊的自我介紹,才知道她此行的身份,竟然是L城軍事學院院報的記者,此行是前來爲院報對聯訓班學員作跟蹤報道的。呵,院報記者,從爲不知道這姑娘還能有這樣的天賦。
小江。她向我打招呼。
我向她點點頭。距離上次與她見面,已經有一個月了。她沒什麼變化,還是那樣的眼睛清亮,清爽可人。我把那枚包好的玉觀音掏了出來,遞給她,說挺靈驗的,我們是平安且按計劃完成了橫渡任務。
她說你留着吧,我在信裡說了送你了。我說真送我了?她皺着眉,伸手去拿,說愛要不要。我連忙收了回來,說好歹還是塊翡翠哪,至少值個幾百塊錢,不要白不要。
她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她一說我們才知道,L城軍事學院對我們這些爲數不多的在外的聯訓學員很是關注,尤其是在得知我們要橫渡渤海海峽並有可能參與中國海軍史上首次環球遠航的時候,學院都沸騰了。沒報上名參加聯訓班的學員們悔得腸子都青了。而學院認爲這對於一個陸軍學院來說,是一種很高的榮耀,院報爲此特地面向全院招聘一批文字功底好的人,準備組成一個報道小組,前往進行跟蹤報道。
就李珊然來說,她聽我說過出海和鐵人三項比賽的激情,早就神往。尤其是這回我們橫渡渤海的目的地還是在她家鄉的威海市劉公島。因此,她就抱着曾經的作品,報名競選院報的駐外記者。經過考察之後,她被選上了。按日程的安排,她與另外三名記者比我們早一天到達劉公島。因爲我們一直在進行着緊張的海上拼搏,所以這些事情我都無從得知。
她擺開了真正的採訪架式,問我行程苦不苦累不累。我說苦不苦比比紅軍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雷鋒董存瑞。她把準備記錄的筆停了下來,皺着眉頭盯着我,說嚴肅點!
她說這話的時候,劉公島的天空上正是陰霾密佈,濃雲翻滾,不時灑灑陣陣的小雨。她明快的短髮被雨絲淋得溼了,貼着額頭,倒似乎有種滄桑的美感。看着這樣的天空和前方威海灣動盪的大海,我想,我能說些什麼呢。詩琳。
伶仃洋,愛琴海,威海衛。
說實在的,詩琳,在我報名海軍專業參加聯訓班的時候,我說我喜歡大海。那時的我,只是喜歡看海罷了,而現在的我,似乎真正有些領略了一種東西,那種東西,叫做海魂。我對李珊然說,苦和累都在其次的,這行程之中,我們是真正瞭解了大海,也真正窺見着中國海軍軍人的海魂。
那是動盪天地氣吞海嶽的壯歌。
我的話一發不可收拾,談到了自己的感觸,談到了與海風海浪拼搏的驕傲,談到了我們的希望與奮鬥,談到了我們對於海軍這個集體的愛。
我完全不像以前那內向木訥的阿城了,我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華麗的詞彙都毫不吝嗇地付在這次航渡之中,把我半生積蓄的所有文藝的力量和盤托出。我知道簡約之美,也知道簡簡單單纔是真,然而這樣的羅嗦,甚至讓我還意猶未盡。因爲這種感情,實在如何描述也不爲過。
哈。李珊然評價說,你可以去寫散文了,寫上個十篇八篇的,我幫你在院報聯繫人發表。我說我還真有這種打算。真的,詩琳。
胖子抹着一頭的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海水,拉着高手毫不知趣地湊了過來。高手說,學姐老鄉,又來看我們阿城啦。他這句話說得別有意味,也挺露骨。一向大大咧咧爽朗明快的李珊然,被這一句話說得竟然無言以對。
兩個惡棍互相一笑,胖子說,學姐,這回來沒給小江帶點好吃的?李珊然瞪了他一眼,惡狠狠地說,我是來採訪的,哪有力氣給你們帶吃的。又說上回給他帶的巧克力全被你們搶了吧?
胖子說你怎麼知道?哦,小江告密。李珊然說,他倒沒有說,我猜的,你們這樣的人哪,都這樣。胖子嘿嘿一笑,說,學姐,其實我真的,挺喜歡吃零食的,小江他不喜歡吃,你要方便的話,直接寄給我得了,別寄給他,多費一道工序。
我說死胖子這話你倒真好意思說出口。其實我現在還爲那一大袋巧克力心痛哪。高手說,做人要大氣,小江。這回只是到威海,再往南走走,繞過榮城蓬萊,就到我家青島了,如果你哪天去那,海鮮和新鮮扎啤,我管飽。
李珊然哼地一聲,空頭支票!
次日,休息好的我們,在細雨中,去參觀劉公島。李珊然他們也跟着來了,不時在一些有紀念意義的地方,叫我們擺好造型進行拍照。
據揚珊介紹說,劉公島原本無名,居民極少。東漢末年,劉氏皇族一支,爲避曹魏的迫害而遷居到了這座島上。劉氏一家忠厚善良,常濟救漁民。後人爲紀念他們而修築了劉公廟。於是,這裡被稱爲劉公島。劉公島鄰近黃河入海口,背靠威海灣,素有“不隅屏藩”和“不沉的戰艦”之稱,人稱海上公園,是AAAA級風景區。它是威海市海上天然屏障,在國防上有極其重要的地位,也是扼守東陲海疆的軍事重地。由於甲午戰爭戰場的原因,它成爲著名的旅遊觀光地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島上有中國甲午戰爭博物館,有北洋水師提督署和丁汝昌寓所舊址,有甲午海戰期間北洋水師鐵碼頭和古炮臺,有紀念甲午英烈的北洋水師忠魂碑,有展示中國兵器發展史的中華兵器館,有保持原始風貌的國家森林公園,更重要的是,甲午海戰壯烈場面的甲午海戰館。
中日甲午戰爭博物館收藏有大量有關珍貴文物。其中從海底打撈的水師巨型艦炮,重20多噸,爲世界僅存。館內通過文物、圖片、蠟像、沙盤、模型等多種形式,生動再現了當年北洋水師及甲午戰爭的歷史面貌,使人如臨其境。甲午海戰館是一處通過建築、雕塑、繪畫、影視等綜合藝術手段展示甲午海戰悲壯歷史的大型紀念館,由序廳、北洋水師成軍、頤和園水師學堂、豐島戰役、平壤之戰、黃海大戰、旅順基地陷落、血戰威海、尾聲廳等九大部分組成。遊客彷彿進入幻想中的“時光隧道”,親身體驗甲午戰爭的慘烈與悲壯。
走在這間博物館裡,取代着跨越渤海海峽的自豪的是,我們沉甸的心情。一支以當時全球戰鬥力最強大的英法制艦打造的遠東最強艦隊,在面對着軍事實力明顯弱於自己的日本艦隊,並給未敵方造成明顯重創,自己卻幾乎全軍覆沒。失利不在於裝備及科技,而在於人。
馬漢的《海權論》奠造了今日美國海軍四海爲霸的輝煌。這支人類歷史上最爲強大的軍隊,這幾個月來似乎也陷在阿富汗戰爭中不能自拔了。無時無刻都存在的襲擾,層出不窮的攻擊與自殺式衝鋒或路邊炸彈,讓這支偉大的部隊在耗費無窮的物力之後,有着日漸嚴重的人員傷亡。戰爭全勝之後,面臨的卻是這個?
強大者是否總是相對的?歷史的進程究竟由什麼所主宰?或是被什麼所共同奠基?貌似強大的北洋艦隊,似乎被歷史重重地開了一個玩笑。
現在的人民海軍,我們倚仗着什麼,走向中國海權的歷史之巔?
我不知道別的人能否感受到這種危機。現在的日本,即使被二戰戰敗國各種各樣裁軍和約束軍力的條約所掣肘着,也在拼命地發展自己的“八八艦隊”,哦,不,“九十艦隊”,爲着一步步的掙脫費盡心力。這樣的日本,已經有了“大隅級”類航母,有着“金剛級”驅逐艦,有着全世界最先進的反潛機和最精銳的常規潛艇部隊。日本人知道,海權,就是他們的生命線。
海權,對於我們中國,這泱泱大國,何嘗不是如此?開創中國遠航世紀曆史的鄭和,偏偏是個醃人,歷史上有膽氣,有血性,那麼,開創中國海上宏圖的正常男兒呢!
詩琳,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思想中,始終認爲,中國海軍的輝煌,中國軍人的輝煌,總不能由《孫子兵法》或是鄭和之類的東西書寫。這些東西早就應該扔在歷史的垃圾堆裡。中國人太喜歡回頭看了,而少有人能看得清未來的遠方。
歷史應由李珊然爺爺那一代老海軍,由方教練這一代的前輩,由我們這一代的新興力量,有我們未來的接班人來書寫,在我們之中,要產生將小日本按在戰敗國條約上的麥克阿瑟,要產生中國式的叱吒風雲的施瓦茨科普夫,要產生中國海權的歷史最強音。
詩琳,我是個想法很簡單的孩子,言辭過於偏激而不現實,可能是我認識還淺吧。但我們總會成長,總會成熟。總會的。
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身着着清軍戰袍,威風凜凜地站在“定遠艦”上指揮甲午戰爭。似乎是歷史的穿越了,呵。近年來各類奇思妙想不着邊際的穿越小說充斥着中國流行書市和網絡文學,以前也看過兩本。挺有意思的。
我以爲人在夢境中是無所不能的,因爲脫離着現實的條件限制。我認爲以我現代人的思維,吸取過歷史的教訓後去指揮着這場海戰,勝利是十拿九穩。然而很遺憾,不管我如何努力,最終還是按着那條忠誠的獵狗,葬身在了黃海之中。這時候,被驚醒了。
醒來時夢中的情形多數不記得了,拼命去想,卻看見宿舍裡好幾個人坐了起來,在門縫透進來的走廊燈光下,一個個用古怪的眼睛看着我。
怎麼啦?我被他們的眼光看得心裡發毛?
胖子撓撓腦袋,有些不解地說,小江,你說夢話了。把我們都吵醒了。
哦。我說,夢話而已,那沒事,睡覺。
不是,胖子挺鬱悶,說,說夢話倒沒事。我們都沒搞明白你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麼話?
胖子說,你反覆說,我是致遠艦管帶鄧世昌!爲了新中國!向我開炮!就讓反動派的槍聲!作爲我們婚禮的禮炮吧!
我從牀上栽了下去。隨後只聽見全宿舍人的爆笑聲。
詩琳,這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呵。第二天我們就要乘補給艦回M城艦院了。所有的舢板委拖學院那艘舊的坦克登陸艦前來裝載回去。這一趟行程,對於別的高年級學員來說,已經習慣,可我們這些一年級新學員都獲益匪淺。
歷史車輪滾滾,戰爭血雨腥風。甲午海戰早已遠去,未來的海戰什麼時候打響,以什麼形式打響,也有跡可循。軍人的一生,總是一場無日無夜的戰鬥。祝福我吧,美麗的詩琳。在這裡,我也祝福你,幸福安康,願雅典娜保佑你。
阿城
2002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