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我看到你了,詩琳!美麗的詩琳!M城三月的陽光下,美麗如斯的你,用那溫和的手臂扶着剛衝過鐵人三項比賽終點的我。這一刻,時光停滯,天地凝固。然而我哭了,號啕而哭。
你是坐着輪椅來的,詩琳。那金屬的框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在這樣的光芒下,抱着你的腳,我淚流滿面。你說阿城別這樣,很多人在看着呢。我不覺得,不覺得。你說別擔心你的腿,會好的。這時你的背後有人向我伸出手來,說你好。那個人,那個醫生吧。我擦了眼淚,很不客氣地跟他握了手。我的手勁很大,看到他疼的咧了嘴。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笑笑,眼鏡後面瘦削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分外可鄙。
隊友們把我拉走了。主席臺上正在宣佈三項競賽的總成績。我們這支隊伍,獲得了總成績第三名,僅次於本院大三學員隊和工程大學學員隊。M城艦院獲得了大豐收,祝賀之聲不絕於耳。人們不僅看到了這間學院現在的輝煌,似乎也看到了未來幾年的希望。我麻木地與隊友們一起領了獎,沒管別人在說些什麼褒獎的話,滿心都在想着你,詩琳。典禮上還決定,因爲我們大一學員們的出色表現,我們最後參賽的12個人,每人嘉獎了50分的學員學分。而12人中的前3名,方旭,我和另一名陸戰隊員,又額外獎勵了30分。也就是說,加上其他成績,我與方旭已經可以榮升爲學員少校了。但是,這有什麼用。
典禮散會後,高手說總算可以擺脫那個方教練的掌控了,今後的生活可以舒口氣啦。方旭也說是啊,方教練的訓練強度比他在陸戰隊新兵時的強度還高,他自己都快頂不住了,還好謝天謝地,比賽完了,大家各奔東西。他的話說出了我們所有人的心聲。大家都很興奮地想,終於要跟方教練說再見了。
軍隊之事,爭事之後,不變的永遠是慶功之宴。慶功之宴,必然有酒。學院並不提倡學員們喝酒,尤其是嗜酒。記得大將有一次問我,小江,喝酒很多與嗜酒之間,有什麼區別。我說,大概就在於一個度吧,以這個度爲衡量標準,喝酒不能超過,超過就是嗜酒。所謂過猶不及嘛,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慶功會上,我們依次向方教練敬酒。他是我們獲得這樣成績最大的功臣。我們笑容可掬,滿心希冀,終於要和這個嚴酷得如同魔鬼的教練作告別了。儘管心裡巴不得他馬上離開,臉上卻是一副副留戀不捨。那時我總在想,我們什麼時候都變成於連了,一個個全變成於連了。呵。只是我們的瑪蒂爾德都在哪呢。
我代表陸軍班,告訴方教練,說我們很捨不得他,沒有他我們就取得不了這樣的成績,我們多希望大學四年都與他呆在一起,我們多希望他能帶我們走向更高的高峰。儘管這些話,我們是在咬牙切齒中說的。方教練很高興,他說他是首次看到80後的年輕人們,有着如同我們一樣的拼勁,這讓他改觀不少。他說,他已經決定了,明天就向學院訓練部打報告,他要繼續擔任我們的軍體及舢板教員,直到我們走向世界,獲得世界冠軍爲止。而最近一到兩個星期內,將帶領着我們乘着舢板,征服風高浪急的渤海。
還好,到這時我的腦袋上只是冒了三到四層的冷汗。高手口中的酒水,也只是噴出來了而已。但可憐的大將與胖子,都摔倒在了地上。重重的,重重的。
我以前是不喝酒的,詩琳,你知道。上大學之前,幾乎滴酒不沾。並不是說喝酒多少就是正與邪的分界,而是那以前的我,沒有太多的愁緒。及至後來,我終於明白李珊然爲什麼在中秋晚會上不顧一個淑女的矜持喝那麼多。那是因爲,希冀的狀態,由於被殘忍打碎,當人產生恨不得麻木與虛幻的感覺。
慶功會上,我也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敬領導的酒,領導敬的酒,戰友們互敬的酒……數不勝數。及至後來,擺脫衆人的糾纏,一個人走到食堂外的校道上,初春冷冷的風拂在身上,夜空中曉星明亮。我看到了你,那如星光一般閃動的眼睛,詩琳。
美麗的詩琳,那天我們坐在操場邊的觀衆臺上,周圍寂靜,天地間彷彿就只餘下我們兩個人,還有一天的星光。我們心中都有千言萬語,相互對視,卻都不想說出來。
終於,我忍不住,扶着臺階,吐得天翻地覆。你呆在離我五米的地方,靜靜地看着我,靜靜的。
對於一個生命中還有激情的人來說,愛情就是一場無日無夜的戰鬥。詩琳,你知道嗎?並不是戀愛的最後是不得到對方死不罷休,而是,一場真正的愛戀,真的能讓一個人,痛得徹心徹骨。
我不知道星光是不是滿天的心願,那一閃一閃的,閃爍不定的精靈,看在眼裡,引人遐想,卻又總遙遙無期地相隔。詩琳,這是上大學來,我給你寫的第一封信裡的話。那麼簡單質樸的一句話,現在回想起來,怎麼內中卻那麼那麼的無情與苦澀。
詩琳,還記得那句話嗎,愛在左,同情在右。這句話,大概是在我們中學的時候聽過的,不知道是初一,還是初二,是冰心寫的,原文是冰心說,“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鮮花瀰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着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卻不是悲涼”。
是很好的一段話,溫馨,可人,充滿哲理,卻又恰當好處地點出了對人生,以及對愛的態度。走在這條路上,不能缺少愛,同樣,也不能缺少同情。對於這句話的理解,古人比我們深刻的多。古人把愛情,其實不稱作愛情,而稱作惜,或者稱作憐。憐愛與惜愛,成就了古人千年戀歌的精髓。那時候的女孩,永遠是處於最被動地位的,美麗多情,溫柔小巧,語不大聲,笑不露齒,能隨受苦難,能從一而終。中國女姓的偉大與善良在她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因爲她們的從屬,因爲她們的忍讓與犧牲,那時候的男人,對她們十分的心痛與愛惜,很多戀愛,能夠流傳千古,風靡一時。
前不久,看到一則新聞,說是一位老人,苦等長征時期的丈夫六十多年。且不論丈夫的生或死,她卻能達致精神世界的極巔。愛,真的可以延續這麼長時間,一甲子,六十年。董永與七仙女,不過數年便成永隔,最後成爲隔河的期盼。而有的愛情,不過匆匆數天。堅持,堅持到自己青春不再,堅持到自己年老體衰,堅持到信念破滅,值嗎?如果那位老人在眼前,我肯定會問出這樣一句話,但是,我們是沒有資格去評判他們的愛情的?愛之中沒有值不值。
不同的人擁有不同的愛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需要別人評東評西,除非這愛之間,多加了衆多的功利的目的。當然,功利之中的愛也是愛,也不應受到鄙薄。似乎有些跑題了,說的就是憐。那位老人,可能就是憐憫丈夫的孤單吧,或者那位革命者已經犧牲,或者還活着,身居高位但不知她的消息,或者到了外國或是臺灣地區,都有可能。但一點肯定的,那位老人守候着她的丈夫,就是不想如果哪一天丈夫回來了,會覺得被拋棄的孤單。
愛在左,同情在右。有時候聽到有電視劇裡面說,某人要同某人分手,其中的理由是不愛了,勉強在一起只是同情而已。其實同情又何嘗不是愛,不在乎,不考慮對方的感受,能有同情嗎?既然在乎,既然關切對方的感受,那麼進一步,豈不也是愛了嗎?愛,要憐惜另一半的苦,知道對方爲着自己二人未來幸福所做的辛苦打拼,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寬容。隨時撒種,隨時開花,那樣人生這荊棘長途,也總會變得花香爛漫。
希望我未來的愛人,能夠看得到這篇文字。背一遍冰心老人的詩,與我共攜手,帶着花籃,走着一路,灑滿歡樂。愛和同情是我們的孩子,他們的成長,讓我們對於自身,對於家人,對於我所奉獻的這個偉大的集體,對於我們的繁榮但需要更繁榮的國家,都能做些點綴。
說的都是些什麼呵,詩琳,明明是個資歷淺薄不會說些大道理的大一軍校學員,卻偏偏裝模作樣地說下這些句子。這是否一種病態的心理,我也並不知道。就像我們腳底下那曾經的舢板,划向的可能是光輝湛藍的大海,也可能是覆滅失敗的深淵。
詩琳,那晚我們離別在空曠的操場,你扶着我的肩膀,輕閉着眼,給我了最後一個輕吻。很輕很柔,你長長的睫毛還輕扶着我的眼皮,讓我備覺生命與命運的無情。你說阿城對不起。我說詩琳,我們都喜歡的那首歌,陳曉東的《比我幸福》,愛不用道歉來彌補,不是麼?
次日你走得匆匆,詩琳。你留下一封短籖,你說看見我今時的模樣,知道我能堅強,能顧好自己,你便完全放下心來了。你說截骨的痛苦對於你來說其實不算什麼,真正你所在乎的,是失去你之後,我的生活會如何。你說終於,你放下心來了。
第二天,你們便離開了,詩琳。準確的說,柯克他們是在你的催促中離開的。你不能面對清醒過來的我,清醒過來的我也無法回味你的苦痛。美麗的詩琳。當我手觸在被那些冰冷的鐵皮取代的你的腿腳的時候,我就覺得,命運之於我們,於你,於我,何其不公,何其不公。
這種不公,以致於我在若干天后的藍天碧海間,仍覺得心魂動盪。
這次遠航的舢舨是由結實的玻璃鋼纖維製成,其硬度和韌性大大超過木質船體,是跨越海峽成爲可能,儘管如此,長達120海里的航程,依然是困難而危險的征途。
六艘舢舨在參訓隊員們整齊的口號聲中,滿懷信心地駛向大海。這是我們期待已久的航程。蕩槳、駛帆、救生、生存。我們的夢,我們的海。
方教練給我們出了重大的選擇題。他說,在環球遠航選拔之前,有兩個試驗性航程,一是跟隨“汝昌號”學員訓練艦南下,出訪柬埔寨和泰國兩個國家;二是參與這次爲期兩個星期的乘坐舢板橫渡渤海海峽的航程。可以選擇,毫無問題。三月的渤海海峽,正是風高浪急。而近萬噸排水量的“汝昌號”上,卻是波瀾不驚。
這樣的選擇題會讓很多人頭痛。正像當初讓我們選擇是留在L城軍校的陸軍專業還是去選擇聯訓班的海軍專業一樣。選擇了後會讓人後悔,不選擇,也會讓人後悔。
25%的人,選擇了橫渡渤海的項目。75%的人,情願跟着威武雄壯的“汝昌號”,實施他們生命中第一次出國的光耀之旅。而且他們認爲,更重要的是,這樣的遠航,可以爲他們有可能的環球航行,打下經驗與基礎。
詩琳,我是屬於那25%之列的。與寬敞明亮的“汝昌號”相比,現在的我,卻更喜歡窄小舢板上的顛簸與風浪。就像我總喜歡不顧一切的浸溼在珠城的暴雨中一樣。
橫渡渤海海峽舢舨遠航是M城艦院的傳統科目,在無邊的大海漂泊,各種各樣的困難和意想不到的情況都會突然發生,而舢舨遠航不僅僅是對大家的體力、毅力、耐性和協作等多方面素質的全面鍛鍊,更是學員接觸海洋,挑戰自我的有益嘗試,舢舨遠航也因此被稱爲“海上大學”。當遠,這比起“汝昌號”上學習到的東西要少得多,但,它卻更有挑戰性。
我似乎還未曾從失去你的傷痛中完全清醒過來。風浪能埋沒我的心思罷。詩琳。祝已經離開了三月北地的你,在南方過得快樂罷。
愛你,卻不能再說愛你。呵。我這樣的人,生活,呵。
祝你快樂,比我幸福。
詩琳,再聊。晚安。
2002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