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HI。依舊是我輕聲的問候。在這裡,在遠方。你的身體還好嗎,不知道要不要緊。急切地想知道你的一切情況,然而現在的我,作爲旁觀者,作爲局外人,卻不宜表現得過度熱心。何其矛盾呵。
週末的下午,我一個人沿着學院的西門,在一路紛紛揚揚的雪花中,走到了西面的海濱。受海灣的半環山脈阻擋,這裡的海景並不開闊。一座高大的燈塔豎立在港灣口的山頂上,就像顆巨大的獸牙。海水動盪不安,層層的白雪落入其中,瞬息不見。只有在遠些的沙灘上,才堆積起一層又一層的雪地來。看着不遠處艦院外訓系幾個來自非洲內陸的留學生學員興奮不已,我的心卻始終寂然。
我把一隻摺好的紙船拿出來,讓它舒展,然後輕輕放在動盪的海水中。那紙船之上,寫滿了你的名字,詩琳。我靜靜地站着,看着那紙船搖搖晃晃的,隨着海潮,時起時伏,最終離岸,飄向遠方,也最終被海浪打沉。即便如此,大海也能捎去我的思念罷,詩琳。
一、二……加油!清亮的女聲喊來,擡頭一看,5個穿着褐白迷彩戴着藍肩章的女學員,排成一排,正沿着海邊跑步,看裝束是航特班的那幾個。週末裡她們幾個女的還堅持訓練,倒挺讓人佩服。過了一會,她們的身影消失在海邊。而我也覺得,自己要回宿舍準備着新一週的訓練了。
但一會兒,其有一個女學員回來了,我認得出來,她是航空特戰班的副班長,那個叫馬婷婷的。她長相普通,但也有雙大眼睛,身材普通,不顯胖,也不顯苗條,總的來看還挺顯精神。她說你好啊,我叫馬婷婷,四川宜賓人。我說我叫江城,來自廣東珠城。我們握了手。她說我認得你,女學員們都說你是聯訓隊裡最斯文最帥的班長。我苦笑一下,說換句話說就是最沒男子氣的班長是吧。她笑笑說哪裡哪裡,你挺浪漫的我還是頭一次看見男的在海邊放紙船。我說你直接說我傻說我太孩子氣得了別老把中國人的語言藝術表現得那麼深刻。她呵呵一笑,看得出來她是個很開朗的女孩。我所接觸過比較熟悉的姑娘,李珊然,揚珊,加上她,總感覺性格像是從一個模子裡出來的,開朗,樂觀,沒心沒肺。
部隊呵,熔爐呢。
她問我對環球遠航學員篩選這事怎麼看。看來這是她找我的真正用意了。我說這個學期我們都處於基礎訓練期,假期回來仍要在艦院,那時就是真正的篩選期了。很簡單,有能力的人就會脫穎而出被選上,學習和訓練成績跟不上的人就要被涮下來。她皺着眉,說你這話等於白說,這誰不知道啊,要不大週末的她們幾個正值花季的少女,在這練什麼跑步啊,還不是爲了增強體質嘛。我說環球航行這是多少代中國海軍軍人夢寐以求的榮耀,挑選肯定會很嚴格,這裡沒有投機取巧也沒有後門關係,一切靠實力說話,你們堅持訓練很好啊,我也準備去練練去。
馬婷婷看來對我的答案並不滿意,說了句走啦,白了我一眼就跑開了。我搖搖頭,苦笑着,我有點沾染着於連的功利習氣了,可這丫頭,怎麼比我看起來還功利。身後有人拍了我一巴掌,把我嚇了一跳。一看是大將,我說尊敬的劉學員中尉同志,廣東人有句話,叫做嚇死人要賠命的。大將說廣東哪有這種話,然後別有意味地看着我說,唉,長得帥就是好,我總算知道左右逢源這話,也只能用你這樣的人身上了。說着,他掰着指頭數了起來,李珊然、揚珊、馬婷婷……我說去去去,她就來問我環球遠航學員篩選的事,我哪知道這種事情,沒你想得那麼齷齪。你來的正好,正想找個人來陪我跑步。大將一臉的不樂意,說天這麼冷大週末的跑什麼步還有一堆的事要做。我嚴肅的說,大將同志,壓力很大呀,170個只選30個,你看你那日益追趕胖子的體型,有可能走過這座獨木橋嗎?現在你一月不努力,五月徒傷悲。一個共和國未來的海軍上將,錯過了近在咫尺的機會是要後悔一生的。
大將說行行別說了,跑,跑。
於是在冬日凜冽的寒風中,我和大將繞着學院的海濱路,來回的跑着。隨後,除了正常的聯訓隊組織的體能鍛鍊外,我,大將以及我們所能帶動的一大批學員們,總是額外地爲着自己加大訓練力度,堅持鍛鍊着自已。自我體能的極限不斷地被我們這羣80後的年輕人們刷新着。我們的青春,汗水,也日復一日灑在這北國的冬天當中。
詩琳,柯克說,看上去我這兵當得有滋有味。我確實是溶入其中了。或者,軍事學院對於我來說,就像肖申克監獄一樣,最初你恨它,然後你習慣它,到最後你成爲了被這個地方被改造好的人,再也離不開它的羈絆。每一個當過兵的人,在他退伍的時候,如果能流下兩行不捨的眼淚,那麼也可以肯定着,他這兵,他這些年的青春時光,即使艱苦,也是過得有滋有味的,真的有滋有味。
海軍陸戰班的班長方旭,那個從士兵提幹到學院學習的臉色黝黑骨骼壯實得像豹子一樣的傢伙,搖着手指對我們說,說L城軍校的戰友們,在陸軍當中,L城軍校算是有名的了,但是遇上他們這些摸爬滾打從烈日和暴雨中鍛煉出來的海軍陸戰隊員們,還是乖乖地做好本份的好,參與環球航行的事就別想了,最後的勝出者,只能是他們。我傲然地對他們說,海軍陸戰隊了不起啊,走着瞧,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好,從競爭中脫穎而出,比的不僅僅是能扛着烈日和暴雨,能有多強的體力,更重要的是,腦子。
我不知道在大庭廣衆之下這句話說得是否得當,但是後來大將在衆人散去之後,對我說小江你說這話的時候太傲瞭如果我是你的對手我絕對忍不住想抽你一個耳光,但作爲你的副手,我只說兩個字:絕了!當然是絕了,絕了的後果是方旭被激怒,他要跟我比試。陸戰班的副班長劉曉剛私底下告訴我,方旭作爲由士兵直接考學提幹的陸戰學院學員,骨子裡根本就看不起直接由高中畢業考上軍校的學員們,認爲他們沒有經過真正的連隊鍛鍊,缺少一種真正的百鍊的軍人之氣。
我接受了方旭的挑戰。他帶着強烈心理優勢般的笑容,把比試的方式、時間、地點等都由我來挑選。我也不客氣,把他帶到操場邊100米障礙跑道的起點上,兩個班的成員和其他部分學員們也都前來觀戰。胖子說小江你腦子有毛病啊,跟海軍陸戰隊出來的人比100米障礙,人家天天都是練這類東西的,你這不是自找沒趣嗎,你跟他比冬泳都比這好。我指着100米障礙跑道終點的那片沙池,說誰最先到達終點那誰就贏。方旭說哥們別廢話了,趕緊開始。於是在揚珊的號令中,我們開始了比試。結果,我贏了。當方旭還在辛辛苦苦地自第二個障礙平衡木上跳下的時候,我已經到達了終點,很簡單,我沒有去上障礙,我直接從障礙跑道邊上跑到了終點。
我說我贏了。方旭站在平衡木上,腦門都紅了。你耍賴!我說誰先到達終點誰贏可我並沒說要過障礙,沒錯我耍賴不過戰爭和軍事就是一種耍賴的行爲,玩不起就別玩。方旭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說走着瞧,期末考覈的時候,看你還投機取巧,到時候讓你們輸得難看。帶着人走了。
其他的人怎麼也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大眼瞪着小眼。大將搖頭着對我說江學員中尉同志,你可真給我們班丟人。我說呸,願賭服輸管我怎麼贏的,打仗的時候,結果第一,誰跟你玩光明正大的啊。歪子搖頭說,廣東人,狡猾狡猾的。我說哥們,別說了,趕緊練吧。有了這麼個強大的對手,得加油了。毫無疑問,陸戰班學員們的身體素質和體能技巧是最好的,也是我們陸軍班最強大的對手,難道真要期末實力比試中受他們的羞辱?不。把目光瞄準他們,將最大限度提供我們的戰鬥信心和士氣。
我們每天都像一根根繃緊的弦,在訓練室裡有條不紊地進行各類航海試訓練,在訓練場中,在游泳池和後來的海濱進行各類的海上泅渡訓練。詩琳,你很難想像到那種訓練強度。我們選擇自我加壓,每天晚上,當我們帶着一身的疲憊,趴在牀上進入夢鄉的時候,即使是在夢中,也總像仍在高速地訓練。
時間飛快地流駛着,兩個月的時間一蹴而過,期末很快到來。和平年代的軍人們,軍校學員們,每天過得都是些相似的日子,沒有硝煙和戰火,也沒有生離和死別,沒有緊張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的軍事演習,也沒有爾虞我詐的戰術欺騙。沒有離奇的故事,沒有曲折的愛情。沒有觸手可及的槍械及神話般的神槍手,也沒有讓你親自開着坦克,駕着戰鷹甚至操艦出海的激情。所有着的,只是平談單調的學習訓練學習訓練再學習訓練。這裡,根本不可能有着早上十點從牀上爬起來,聽着輕音樂,喝着咖啡,然後優哉遊哉地寫着那些無病**的文字的情調,也不可能有着深夜裡迪廳酒吧中的笙歌燕舞。軍校的生活,不管是L城還是M城,都是單調的令人麻木,前提是,這是對胸腔裡裝的是一顆單調麻木的心的人,來說的。
有時候我會想,在這想的環境裡發生的故事,即使多大,似乎也是平淡的,即使對我們這些學員看來如何重要,放在軍隊也是無足輕重的,心裡有着再大的壓力再大的委屈,也不會被別的人當成或認可爲一回事。或者,這就是基礎之美吧,厚實的根莖上永遠開不出絕對美麗的花朵,厚實的根莖上永遠沒有耀世的奇葩。但是,於平凡處見精神,這也足夠了,是吧,詩琳。
苦心者天不負吧,或者由於我們的不懈努力,期末考試我們通過得格外順利,無論是艦船知識還是實際基礎操作,無論是政治理論考覈還是作戰指揮內容。我更是以全優的成績,得到了聯訓大隊的高度認可並進行了額外的學分獎勵,獲得了優秀學員的稱號。想必你也會爲我感到高興吧。相對於很多外界事物來說,這些獎勵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詩琳,這是一種認可。是真的認可。
方旭的成績比我好,主要是在體能和艦艇操作方面的分數高我一些,也是全優,獲得優秀學員。但是,他的成績還不是最好的,馬婷婷的分數排在第一,無論在艦艇操作或是理論知識方面都無可挑剔。當然,由於女生體能標準與男的不同,她的體能成績相對我們也較好些。高手的成績也不錯,排在整個大隊的前十,但他整天唸叨的CUBA聯賽開始了開始了之類的話讓我們不勝其煩個個避而遠之。胖子在他惟一的弱項長途武裝泅渡考覈中差點被嗆個半死,光榮地獲得了聯訓大隊倒數第一的稱號,爲此他發下了毀天滅地的毒誓說寒假回去凍死在密雲水庫也要學好游泳。小敏說你可別凍死在水庫裡,非正常意外死亡我們一個班的人都要跟着受牽連。嘿!我說這是近墨者黑,不是麼。
我跟方旭還有馬婷婷間的競爭日趨白熱,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把自己當作了追趕的對手,誰也不敢掉以輕心。我們也深深警戒着後來的追趕者。在這樣的奮鬥中,我們似乎都忘掉了別的一切。
忘掉,屈原的香草和但丁的玫瑰;
忘掉,嚮往的俠客古風和萬里情長;
忘掉,所有的風花雪月;
忘掉,我的未名湖畔的風;
忘掉,繾綣三千的流思與沉醉;
忘掉,忘掉的忘掉的忘掉……
詩琳,說句話你可別生氣呵,其實你也不會生氣了,我甚至對你,也有些淡忘了。但僅僅是有些。
這段時間,李珊然給我發過很多短信,大多是問我的訓練生活如何,聽我說我做得不錯她挺高興。聖誕節和新年時,她連續給我寄來了兩張賀卡,滿是祝福。她說廣仔你要加油啊,很期待地想看到我穿着海軍白色的禮服,站在環球遠航的軍艦上,向送別的人羣揮手,那種感覺肯定很棒。她說如果我真的被挑選中了,那麼她願意在遠航艦艇靠泊每一個國內港口時,都前來給我獻一次花環。
呵。有意思。
我們就要放假了,詩琳。大學生活的第一個寒假。很多事堆積在心頭,不知道如何感受,如何去說。不知道冬日裡漂浮的海流是否已帶着那艘破損的小白船,把我的思念帶回了南海之濱,帶回了伶仃洋口。但,我要回去見你了。詩琳。
寫到這吧,詩琳。晚安。
祝:快樂
2002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