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蘭,隨我進屋去,你在這院裡坐着一動不動就是半個時辰,還說喜歡我給你泡的茶,這茶都涼了你連看都沒看一眼。方纔日光還算柔和,轉眼就這般毒辣,快來。”蓮芯說着拉起我,一同走回屋裡。
她給我重沏一杯茶,站在我跟前仔細驗看額頂髮根處,“這落疤可是躲不了了,還好藏了不少在髮絲裡,不然這嬌美的面容怕是要留下遺憾。容我想想,聽說姐妹們有個秘方可以消除疤痕,我打聽打聽,給你討來,否則實在是令人惋惜。”
“蓮芯,沒什麼可惋惜的,這心都已被遺憾撕得支離破碎,還在乎這臉做什麼?”
她坐着我身旁,憐惜的神色浮然而起,“快別這麼說,讓人心疼。公子他一聽說將軍爺打了你,不顧一切就要衝出去爲你打抱不平,即使聽說人去了通州大營,還叫囂着要追到通州去。你這個兄長呀,十足的火爆脾氣,一想起來,我都後怕不已。”
看看她,連數落洛舒大哥的神情都是那麼嫺婉,即便洛舒大哥是一匹烈馬,在她面前也能轉瞬化爲一隻乖乖聽話的小羔羊。
“蓮芯,哥哥的心思我知道,爲什麼不應了哥哥?人生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只要兩人真心相愛,名分這些東西又管它做什麼,愛意拳拳,誕育子女,不是順其自然嗎?”
果然如洛舒所說,一向恬淡的蓮芯聽到這裡臉色忽變,她站起身走到窗戶旁,看向外面。
我緊跟至她身後,“蓮芯,哥哥有什麼不好嗎?人無完人,他當然也有一身的毛病,可他對你的真心天地可鑑,這個連我都敢信誓旦旦爲他擔保。別看嫂子都進門一年多了,他們始終都是分房而居。”
不知爲何,本是要勸說於她,沒曾想我卻滔滔不絕任由自己的內心奔騰而出,“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渴望見到他嗎?不想就越發想,不念就越發念,就算他變得冷若冰霜,我還是不甘心念念不忘。若是能收回這份情,我又何至如此?湯神父的話是對的,我是赫楨的夫人,我爲何不能學着去關心他,學着去愛他。”
“可是怎麼辦,這心爲他而碎,已經碎了,再難拼回來。要是他現在就站在我跟前,要我與他私奔,要我爲他生孩子,我毫不猶疑就與他浪跡天涯,哪怕是遭受萬惡不赦的懲罰,我也心甘情願。就是他說要對我負責,就是他說要救我於兩難之地,可是天知道爲何一夕之間,他不見了,待我再見到他,他已經不是那個我熟識的他了。”
我收不住的激動馬上就變成了叫嚷,“蓮芯,你到底在猶豫什麼?有什麼可顧慮的,即使明日就會天崩地裂又如何,天長地久終有盡,爲何不珍惜眼前人,更何況這就是你內心期盼的人。”
蓮芯回過頭,驚愕地看着我,“墨蘭,你我雖交心,可彼此都有所保留,貪享的便是一刻靜謐一份淡雅,壓下內心的慾望,回身又繼續隨波逐流。可今日的你?你可知你這番話燃起的火焰更勝於公子他火爆的脾氣,你可知自己都說了些什麼?”
“我知道,再清楚不過,大哥想要到通州大營找赫楨,我,我恨不得衝進郡王府,我恨不得砸爛他臉上那冷若冰霜的面具,我恨不得······”激動化爲頹喪,我悵然坐到地上,淚珠滑落,哽咽道:“我想撲到他懷裡,我想大聲告訴他,我想嫁的人是他呀!蓮芯,我都已望眼欲穿,你爲何還要一再拒絕大哥,抓住他不要撒手,事過境遷,能夠舔舐的除了遺憾也就只剩苦澀了。”
蓮芯跪下抱住我,我們相擁在一起,久久都沒有鬆手。
蓮芯出身明朝京城官宦人家,崇禎十七年三月,李自成率領他的大順軍攻入北京城,崇禎皇帝於十九日自縊於煤山壽皇亭,這一年蓮芯八歲。大順軍進城之初京城秩序尚好,店鋪營業如常,但從二十七日起,大順軍開始拷掠明官,四處抄家,城中恐怖氣氛逐漸凝重,人心惶惶。
接着大順軍士卒四處搶掠,殺人無數,蓮芯的家被抄,父親被折磨致死,母親帶着她流落街頭,所幸得到至親的寒酸接濟,母女倆暫時沒有餓死。四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在北京稱帝,三十日逃離北京,臨行前放火焚燒紫禁城和部分建築。
五月清軍進佔北京,八旗禁軍進駐內城,原先居住內城的住戶,無論富人窮人,一律遷出內城。山窮水盡的母女倆實在是走投無路,只得一起投河自盡,不料母親溺亡,蓮芯卻得救了。救他的船家年齡足夠做她的父親,可誰知這個喪盡天良的禽獸侮辱了只有八歲的蓮芯,然後把她賣給了風雅園的老鴇。
就是這可怕的一年,蓮芯從天堂墜落深淵,從富家千金淪落風塵,那個殘酷的年代在她身上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痛楚。蓮芯天生麗質,再加上出身官宦,氣質自然流露書香之風,在老鴇的嚴厲訓練下,蓮芯才藝出衆,成了風雅園響噹噹美貌與才藝並重的花魁。由於早先的痛苦經歷,只要男人靠她太近,她就會花容失色,於是老鴇與她達成默契,只要她專心表演才藝,她可賣藝不賣身。
蓮芯悽婉的面容深深刺痛了我,我今日的咄咄氣勢讓她不得已再次經歷了那些錐心刺骨的往事,“對不起,蓮芯,原本也曾猜想你流落風塵肯定是不得已,沒曾想竟如此淒涼。讓哥哥爲你贖身脫離苦海,好不好?你吃了這麼多苦,讓哥哥好好照顧你,好嗎?”
她笑了,苦澀卻又憤恨,“墨蘭,我說出一切你還是不懂嗎?你總說我心性恬淡,宛如一潭平靜的清湖讓人清心靜氣。你可知這平靜的湖面下暗藏無盡的恨意,我恨大明朝昏庸無能,背棄了自己的臣民;我恨大順軍燒殺搶掠,害死了自己的父親;我恨大清軍橫行無忌,逼死了自己的孃親;我更恨那個泯滅天良的禽獸,侮辱了自己的清白。”
目瞪口呆的我斷斷續續問道:“蓮芯,你也恨我和洛舒大哥嗎?我們是滿人,就是因爲大哥是滿人,所以你不想爲他生兒育女嗎?”
“或許是吧,我如何能輕易放下呢?”她哀愁的眉尖讓人心疼不已,“我害怕自己放下,我要提醒自己不可忘記家破人亡的仇恨。可是怎麼辦呢?公子他對我越好,我就會不自禁想入非非,甚至莫名其妙地忽視了他的身份,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又怎會不想與他長相廝守呢?不行,我早已沒了清白之身,我註定此生就只能是風塵女子,公子如果知道我的過去,必定會嫌棄我,我又情何以堪?”
“蓮芯,謝謝你坦言相告。”我握住她的手,好希望我的真誠能夠打動她,讓她相信我和洛舒大哥對她的真心。“蓮芯,交給我,我來想辦法,我相信大哥。但也請你慢慢放下心上的負擔,讓大哥也和你一同承擔,這樣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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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遲疑不定,“可能嗎?公子怎會不介意,男人我可是見多了,怎麼玩都行,可要娶像我們這樣的女人,少之又少。再者說,”這次她的眉頭深鎖,“即便公子不介懷,即便我們在一起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萬一······”
她目光突然變得閃爍不安,我握緊她的手,鼓勵她繼續說,不讓她的猶豫止住她想要說出的話。“墨蘭,我這樣說恐怕是大逆不道。要知道,那時候我不過是八歲的孩子,可一年之中,這北京紫禁城的主人換了又換,那混亂不堪的世道讓人膽顫心寒。可萬一哪天這紫禁城又換了主子,滿人退回關外,我那可憐的孩兒豈不是又要重複我兒時的痛苦嗎?一想到過去我就不寒而慄,我死不足惜,可孩子該怎麼辦?不,實在是不忍想,不敢想,也不能想。”
這是大清入關的第十三個年頭,天子腳下的普通百姓依然是食不果腹、戰戰兢兢,南方戰事不眠不休,大清統一華夏尚需時日,百姓安居樂業遙不可及,難怪蓮芯心中忐忑。
紫禁城的主人不會再退回關外,我知道,我之所以對蓮芯保證並不是因爲我知道歷史的走向,而是,“蓮芯,戰亂四起,受苦的必然是普通百姓,可遇上賢明君主,不就是百姓的福份嗎?我可以肯定皇上他不是昏庸無能之輩,雖說他是滿人,雖說他維護的是滿人的利益,可他並非是非不分、善惡不辨的糊塗君主,他苦讀漢人聖賢之道,爲的就是統一四海,百姓免於戰亂,求得天下太平。”
蓮芯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墨蘭,你怎知這些?你在宮裡見過皇上,對不對?你對皇上的瞭解不只如此吧?”
糟糕,我怎麼在這爲皇上歌功頌德,原來他身上並非一無是處,不知不覺怎麼就替他說起好話。一臉尷尬的笑容,我拿起茶杯,抿上一口,“茶涼了,換杯熱茶吧!蓮芯你坐着,我來泡茶,你也嚐嚐我的手藝,在宮裡時,太后還誇我泡得不錯。”
“千般嫋娜,萬般旖旎,這樣的你泡出的茶不止是太后,怕是皇上喝了也會神魂顛倒?”蓮芯口中的戲謔,眼裡的試探讓我有口難辯,只想含混躲閃。
洛舒大哥的突然出現挽救了張口結舌的我,一見大哥蓮芯頓時面露難堪,可輪到我反攻她了,可還沒等我開口,大哥輕皺眉頭,疑惑不解地問:“合着你們倆剛纔在這抱頭痛哭嗎?到鏡子跟前瞧瞧,這胭脂都塗滿眼圈了。”
我和蓮芯同時低頭,各懷心事,都不知該如何面對洛舒的質疑。洛舒倒也沒追問,反倒一再催促我:“墨蘭,你府上出事了,阿瑪讓我找你,他已經先行到你府上,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連忙追問,可他搖搖頭說阿瑪沒詳細告訴他,只知道十萬火急,立刻找到我帶我回去。當下我也不再多作停留,匆匆告別蓮芯隨洛舒一起往府上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