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看着這一席高人,僧道妖閹,真是什麼怪人都有,不過看他們的神情氣度,似乎早已彼此相熟。而且比起自己,這些人似乎是爲了楚玉鴻而來的。
按說這裡地位最高的應該是澈聞真人,但他管烈山明瓊叫師姐,將主座讓給了她。烈山明瓊又不願坐,推來讓去,最後竟是楚玉鴻坐在主座上,其他人也沒異議。
醉煙樓侍女先端來幾樣開胃小菜與果盤茶點,衆人的話題都集中在躡雲飛槎上,其中以楚玉鴻最是熱情,請教道:“真人,外面都在傳,說躡雲飛槎是用來抗衡妖禍的利器,不久後西去青衡道,也是要作爲彰顯朝廷天威之用?”
澈聞真人擺擺手:“貧道只是一心鑽研器用物性,收集整理古今殘方軼聞,無非是希望方真傳承不絕。躡雲飛槎也不是貧道一人之智,古往今來類似設想與嘗試未曾少過,有成者亦有不成者,如今太玄宮精英薈萃,聚集衆人之力方纔煉成躡雲飛槎。與其說是彰顯威勢,倒不如說是我等修行印證。”
莊太甲在一旁言道:“但不論如何,躡雲飛槎也是一件強悍的殺伐之器,我看上面佈設的武備,足可堪比一座前線堡壘。而且還能騰空飛馳,估計是料着天外妖邪中能飛天者稀少,準備居高臨下開路掩護。”
澈聞真人點了點頭:“這些年我與多位道友爲了編撰《方真百科論》,不止一次深入中境焦土,冒險觀察天外妖邪的品種族類,發現天外妖邪中,擅長飛騰的只是極少數。有些明明長着翅膀的妖物,就像家養禽類一樣,只能夠飛撲一段距離,無法長久翱翔。”
“貧僧當年曾在赤巖關外遭遇過一隻雙頭妖龍,也只是憑着一雙巨大羽翼乘風滑翔,無法凌空盤旋。”行住大師言道。
莊太甲說道:“只可惜方真修士中,能飛天之人亦是少數。天外妖邪過去仗着龐大數量,摧城拔寨。以方真修士之能,正面應敵斬殺數十頭不在話下,但畢竟妖邪數量太多。往往一場戰役下來,因爲妖物殺之不盡,耗費法力過甚,才導致修士陷入包圍,無法脫身。”
楚玉鴻暗暗吃驚道:“天外妖邪數量真的有這麼多嗎?”
行住大師闔眼答道:“赤巖關外一戰,僅血屍犼便將近六萬,如潮奔涌、蟻附攀關。貧僧一人之力,也僅能阻攔數千。”
莊太甲哼哼笑道:“就這還不算大場面呢。”
楚玉鴻過去早已聽說過妖禍數量龐大,當初在廣陽湖時只見過幾十頭血屍犼,便覺得禍害不小。沒想到抗衡妖禍的前線,動輒是成千上萬的妖邪。而行住大師能夠隻身一人力抗數千血屍犼,這份修爲已是當世罕有。
“莊公公見過怎樣的大場面?”烈山明瓊問道。
莊太甲看着郭岱問道:“那可是羅霄宗的事,你不介意我說吧?”
郭岱搖了搖頭,他對這些事情瞭解不多,他師父範青平日裡也很少提及。
莊太甲搖着杯,嘆了口氣說:“當年羅霄宗,號稱十萬道生、三千正傳、七十二真人。在皇都淪陷之後,五境大亂、羣龍無首之際,是羅霄宗率先佈下防線,阻遏住妖禍的擴張,當時老夫有幸曾參加過,那場面,記憶猶新啊……”
當年收到皇都淪陷消息的莊太甲急忙趕回中境,一路上就看見無數逃難的百姓,比起尚未來到的妖禍,趁亂而生的匪患纔是禍端。
莊太甲雖然自認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可匪盜在自己面前公然燒殺搶掠,他還是出手殺了幾名匪盜,以作殺雞儆猴之用。
誰料逃竄的匪盜去而復返,拉來上百人,看裝束兵甲,就知道這夥匪盜原本就是朝廷兵馬。因爲皇都淪陷,許多地方駐守都沒了上層約束,一些地方指揮見亂象一起,就動了劫掠百姓的念頭。
莊太甲過去替皇室殺過不少人,一見這夥匪盜,殺心驟生,剛準備動手,忽見天上降下一道浩大劍光,帶着震耳雷音掃過匪羣。當即將幾名匪首誅殺,其餘匪衆也昏闕倒地。
“羅霄宗弟子東照,前來巡視!請教道友高姓大名。”天上一位青袍道人踏雲而至,沛然劍氣在周身吞吐,遠處則有數十名修士道生在地上飛快趕來。
“莊太甲。”莊太甲報上自己名姓,但他並不想與羅霄宗之人多糾纏。
東照眼神中帶着劍意掃過,按下雲頭落到地面:“原來是你……見你匆忙趕路,想必是聽說了皇都變故。但我奉勸你莫要再往前行,皇都如今被黑霾籠罩,滅絕生機,外圍數十里更是妖邪遍地。”
莊太甲皺眉問道:“那你們在此地作甚?”
東照望向後方,對趕來的同門說道:“將昏迷匪衆綁好,送到前線築城!如有反抗,立誅無赦!”
莊太甲眼皮直跳,呵斥道:“這些人都是朝廷兵丁,即便眼下作亂,也輪不到你們羅霄宗越俎代庖!”
東照也不客氣:“如果他們的上司長官還在,我倒是想將人交還,可惜眼下七八CD跑得不見人影。還是說莊大太監有代行指揮之權?我不介意將這夥兵痞交給你處理,就是別讓他們滋擾逃難百姓就是。”
“你們羅霄宗……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霸道了?乖乖在玉皇頂修你們道不行嗎?”莊太甲咬牙道。
東照冷哼道:“你想知道?隨我來便是。”
莊太甲跟着東照一路行進,那些羅霄宗的修士道生拖着匪盜在後面跟着,衆人來到距離皇都不足百里的飲馬灣,此地是正朔朝太祖攻滅前朝主力後,歇馬安營之地。
昔年飲馬灣是皇家獵苑,如今卻是草木盡毀,夯土壘磚,砌成一條兩丈多高,東西綿延數十里的城牆。來來往往衆多勞工苦力,有些似乎也是被強行帶來的匪盜兵丁,更多則是羅霄宗自家道生。
羅霄宗除了本門三千正傳弟子外,歷來還有許多慕道求仙的信衆,道場遍及玄黃五境,號稱天下道脈之首。羅霄宗爲挑選弟子門人,也爲弘揚道法,每年在各地道場都有儀典,但凡參加過這類道場儀典、通過校驗的信衆,被稱爲道生。
道生想要成爲正傳弟子,除了自身修爲要過關外,還要考察平日立身處事、待人接物等看似瑣碎之事。更重要的是,道生是羅霄宗維繫與廣大信衆關聯的橋樑。道生一舉一動,都是爲世間弘揚道法、彰顯道風道貌。
所以羅霄宗廣佈各地的十萬道生,雖然大多數沒有道法修爲,可只要羅霄宗一聲令下,便能自各地聚集起來。這一點在莊太甲看來,分明就是正朔朝江山永固的隱患。
世人皆知正朔朝太祖本也是方真門派出身,卻無幾人知曉是哪門哪派。莊太甲身爲宮中大太監,隱約瞭解到,正朔朝太祖就是羅霄宗弟子,而且據聞是正法七真中,重玄老祖親自授業教化。
而且莊太甲以自己身份,打聽到正朔朝歷代皇帝都有一項代代相傳的秘密,那就是正朔朝太祖與羅霄宗約定,每代皇帝駕崩後,羅霄宗都會接引其轉世,以待來生渡入羅霄宗門下,享有仙緣福運。
按說羅霄宗與正朔朝有此淵源,足可成爲國教,但直至中境妖禍爆發前,羅霄宗從不干涉朝堂政事,給人印象倒像是專門斬妖除怪的方真修士。
所以莊太甲見得羅霄宗陡然能發動如此人力,先想到的不是阻遏妖禍,而是疑心羅霄宗要將皇都往外撤退道路截斷,想要斷絕正朔朝國祚。
然而等第一波妖邪衝擊防線之時,莊太甲只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鋪天蓋地的猙獰妖邪,茫茫無際地從天際涌來,伴隨沖天黑霾與渾濁氣機,地面顫抖不止。那些被趕來築城的兵匪蜷縮在城牆後抱頭戰慄,就連衆多道生也不禁吞嚥唾液、臉色發白。
天外妖邪根本沒有什麼戰術可言,放眼望去逾十萬之數的血屍犼,絕大部分根本腳不沾地,被同類一路拱着,往臨時建起的城牆上撞去。
那種衝擊,莊太甲只在督工被洪水沖垮的堤壩上見識過。
一瞬間,足有兩三百頭血屍犼被撞飛,越過了兩丈多高的城牆,落在後方。
莊太甲聽見東照低聲罵了一句,然後立刻下令道:“道生回身放箭,衆弟子聽令,開陣!”
喝聲如雷傳遍十餘里,東照頭也不回,數以千計道生開弓放箭,飛蝗聲破空襲向城牆後方的血屍犼。
然而更驚天動地的變化還在城牆正面。伴隨東照喝令開陣,全身氣機,外接天地,現出羅霄真形圖!隨即沿着城牆,接連有如烽火呼應、真形升現,整條城牆好似有仙宮臨凡、神將下界!
羅霄宗門人若能修成真形圖,便說明已是半仙之體、形神超凡,舉手投足皆有大能大力,多位煉就真形圖的弟子結陣,其威勢沛然、風雷來謁。
霎時間,沖天龍捲在萬千妖邪中狂呼怒嘯,道道金雷劈落大地,在妖潮中肆意激揚。一左一右分別是蒼白冷寂的霜刃風暴和遇物即焚的熾烈炎流,將數以十萬計的天外妖邪夾在中間,緩緩合攏。
莊太甲過去也自詡修爲高深,尤其在面對方真修士之時,頗有應對手段,爲正朔皇家剷除過不少或明或暗的敵人。但今日見識到此等鬥法陣勢,才讓他明白過去眼界是何等短淺。
寒熱兩股法力不斷合攏時,壓迫中間氣流衝擊爆散,聲音震耳欲聾。那些妖邪就像扔進炒鍋的嫩豆腐,被狂風亂流卷得支離破碎。
整場戰鬥持續了半個多時辰,最終寒熱氣機合攏之後,狂風將籠罩的白霧吹散,只留下綿延方圓數裡、高約三尺的爛泥灘,那是十多萬妖邪的屍骸。
東照緩緩收功吐納,端坐在城頭上臉色肅穆,一旁的莊太甲早已取出法器嚴陣以待,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插手的可能。
“你可看清楚了?是否還要繼續前往皇都?”東照淡然問道。
莊太甲有些驚駭地扶着牆頭,說道:“這些妖邪不是被你們消滅乾淨了嗎?”
東照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力感,回道:“這只是一股天外妖邪的先鋒斥候,出來探探路而已。皇都一帶尚有此千百倍不止的妖邪。”
“那皇都……陛下……”莊太甲啞然無語。
東照指揮着道生修復破碎城牆,派人追殲遁逃的妖邪,然後對莊太甲言道:“你要是想幫忙,就留下吧。只是這道城牆能堅守多久,我也不清楚。”
後來莊太甲協助東照這一批羅霄宗弟子鎮守防線一個多月,妖邪每隔幾日便大舉進攻,實在難以招架,最後不得已逐漸後撤。沒過多久東照收到消息,說是宗門本山遭遇妖邪威脅,需要抽調部分弟子回防,東照便與莊太甲分別。
因爲莊太甲終究不算羅霄宗弟子,他聽說江都昶王是少數在外地的藩王,所以打算前往東境打聽消息。再往後便是羅霄宗防線崩潰、玉皇頂淪陷,莊太甲本人並非親歷。
莊太甲一邊說,天色也漸漸暗下來,醉煙樓水榭外的玉帶河華燈初上、熱鬧非凡,可衆人相聚之所卻是一片肅穆。
“如何?你們可清楚了?”莊太甲方纔所言,也未盡是自己所知,譬如正朔太祖與羅霄宗的約定他便沒有明言。
郭岱聽完有些感慨,想必關函谷當年也在抵抗妖禍的前線,他本人或許未被調回玉皇頂。按照莊太甲所說的推想,在玉皇頂淪陷後,至少還有大批羅霄宗弟子在山外,勉強組成防線阻遏妖禍進攻,只是已難穩守,不得已且戰且退。
而這個時候,剩餘門人弟子開始“分裂”,自然也導致防線的再度不穩。內憂外患一同迸現,羅霄宗弟子損失慘重,郭岱的師父範青,想必就是在此時遠去,帶着連他也不知道的白虹劍和一批宗門典籍。
有些事郭岱以前一直沒有細想,但如今細加思索,他的師父範青脫離宗門,多少有些自私,就像見得家門衰敗便捲走財物一走了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