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陣頭痛中醒來, 眼前的人,穿着孝,似曾相識又想不起他是誰。
他告訴我, 他是我的師兄昭泊, 也是我的未婚夫;
他告訴我, 我的父母在一場意外中去世了;
他還告訴我, 我受了些刺激, 失去了一段記憶……
後來我逐漸意識到,那大概是十二到十六歲之間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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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度在一陣頭痛中醒來,眼前是牀欄的雕鏤, 不遠處,一個人正伏在案上睡覺, 是衛衍。
我疾步過去抄起他放在旁邊的劍, 衝出房門。他被驚醒, 追上來攔住我:“女公子,你……”
“昭泊呢?”
“公子出門了, 說要辦些事。”他對我此番的反應大感不解,“怎麼了?”
怎麼了?他殺了我的未婚夫還騙了我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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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和衛衍解釋具體經過,只告訴他:“把楓寧周邊十二郡縣的靈探都給我調來,對外不許走漏風聲。”
衛衍一愣:“女公子?”
“我想起來了一些事情,你別管, 我會解決。”
周邊十二郡縣的靈探, 共五十多人, 當晚就到了鎖香樓。我讓他們守在三樓, 然後告訴掌櫃的和調香師們接下來幾日都不用來了。
我去昭泊的房中看過, 他什麼也沒帶走,我不信他會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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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中午, 我看到他的房間內人影一晃,守在外面的靈探即衝了進去。
確實是他。
猶是一身白色直裾,和當年的他一樣,和當年的昭淮也一樣。他看了看眼前的劍拔弩張,向我道:“看來你都想起來了。”
“是,我都想起來了。”我剋制不住語氣中森冷的恨意,“是你殺了他……”
我以爲、我也希望他給我一個理由,告訴我他究竟爲何會突然動手殺了昭淮,他卻僅是淡漠地給我了一個字:“是……”他的視線再一次劃過我身邊的諸多靈探,笑意黠然,“他們若是打得過我,他就不會死了。”
強烈的憤恨在我心中止不住的上涌,眼前這個人,那般體貼地照顧了我多時、也騙了我多時,我的師兄,我的殺夫仇人。
我覺得渾身無力,疲憊地道了一聲:“衛衍。”
衛衍會意,示意靈探們動手。
我不知道我爲何會開始這場廝殺,我不知道結果到底是什麼,但我很清楚我內心深處那矛盾而又清晰的訴求:一,我不要他死;二,我要爲昭淮報仇。
靈探出手也很謹慎,不然任他身手再好現在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呵……身手,朝夕相處這麼久,我才知道他身手這樣好。
心思的煩亂使我迫使自己垂下眼簾不去看眼前的打鬥,直至眼前白影一閃,他破窗而逃。在窗畔,留下一片破損的衣裾,上面是白色的暗紋。
我走到窗前,顫抖着攥緊雙手,手心被指甲刻得生疼:“知會知會各地靈探搜捕,務必抓到他,不惜一切。”
聽得衛衍道了一聲“諾”,我一忖,複道:“抓活的,不惜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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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何還是不想殺他,大概是還想問問他其中緣由吧。可細想一想,問清楚了又能怎麼樣呢?不管他是因爲什麼原因殺了昭淮,到底是成了我的仇人,最後,我還是會殺了他吧。
這大概是鎖香樓有史以來最聲勢浩大的一次行動,我明白這大概會讓隱秘多年的鎖香樓由暗變明,卻不得不這麼做。
這口氣,我咽不下去。
每天都有靈探不停的進進出出,報給我最新的進展,告訴我在哪裡見到了他、而他又是如何脫身。
師兄,你身手當真不錯,演技更是不錯。
我在一次次的稟報中,清楚地覺出自己對他僅存的感情被逐漸消磨,嘲與恨卻愈盛。
四個月後,司探衛衍的親筆信被一路快馬加鞭地送進了鎖香樓。他們終於在梧洵抓到了他,現在正往回趕。
這些天楓寧一直在下雨,持續着陰霾,但這陰霾比起我的心情算是很晴了。衛衍走進來的時候渾身都溼着,向我一揖:“女公子。”
我看着他的樣子,很有些歉意,福了福身:“辛苦。先去換衣服吧,我現在也不想見他。”
“那……”衛衍顯出遲疑之色,“怎麼安置?他受了傷昏迷着,是送回房還是去找個客棧?”
我一思索,逼着自己冷漠以對:“先放院子裡吧,你派兩個人看着。”
“……萬一出了事。”
“大不了就是死了。”我脫口而出,這四個月來,我的心確實硬了很多。
衛衍領命而去,我走到窗前,本想看一看雨景舒緩情緒,視線在看到院子裡的他的時候倏然拉回,狠狠關上窗子。
不知他傷得有多重,外面又下着雨……我強自抹去自己生出的心軟,告訴自己,如今在這個世上,他是最不配讓我心軟的人。
我打開櫃子,取出一壺酒,溫好,去敲衛衍的門。
衛衍打開門,見是我,一怔:“女公子有事?”
“沒事,心裡煩,喝一杯?”
他側身讓我進去。
說是找個人陪我喝酒,實際上是各喝各的,誰也不開口。我連灌了好幾杯,衛衍才忍不住攔住我說:“也許我不該問,但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知不知道這幾個月的變故讓鎖香樓上上下下雲裡霧裡,怎麼就突然和他反目成仇了?”
我又仰頭灌下一杯,酒杯重重放在桌上:“雲裡霧裡?好,那我告訴你,他殺了我的未婚夫又抹去了我的記憶。”
衛衍愣住,不再說話。
“當初……池疏梅那樁生意,你問我怕不怕遭報應。現在報應來了,這麼快這麼狠。”又是一杯,一股辛辣沖淡了心中積攢的重壓,我笑出了聲,“他一直待我那麼好,原來一直是在騙我……”
我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下去,和衛衍發泄着心裡的不快,耳朵卻一直不受控制地去聽窗外雨聲,在那雨中,還有一個人……
曾經對我那麼好的那個人……
真慶幸我的酒量並不是那麼的好,在大雨變成暴雨之前,成功地將自己灌沒了意識。
醒來後我躺在自己的牀上,檢查了一番,衣衫齊整……好吧,我不該有這種擔心,衛衍不是那種人。
揉着發沉的腦袋坐起身,第一反應卻還是衝到窗邊去看他是否還好。
但……他竟不在。
我慌張地拉開門,一聲“衛衍”剛脫到嘴邊,見對面他的房間外站着四名靈探,當即明白了。信步過去推開,確實是他在。他已經醒了,面色蒼白,蘊起一縷笑意:“陌吟……”
“衛衍!”我大聲喊來衛衍,心裡竄着火氣質問他,“誰許他上來的!”
衛衍滯了一瞬,有力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強行把我拉出房間,關上房門,告訴我:“我吩咐他們帶他上來的。”
“你憑什麼!”
“憑你根本不忍心他死。”
“誰不忍心他死了!我早說過大不了就是死了。”我怒目而對,他拔劍提到我面前,“那這個給你,你現在去殺了他就是了,省得耗着。”
“你……”我一噎,看看他手裡那把劍,卻沒有勇氣擡手去接。
衛衍笑笑,回劍入鞘:“都說酒後吐真言,你知道你昨天酒後吐了什麼‘真言’麼。”
我看着他,他說:“你哭着對我說……”
“童話裡都是騙人的?”我條件反射的反應。
“什麼?”
“沒事……沒事……你說……”
“你說你寧可永遠找不回來那四年的記憶也不願意殺他,可你偏偏想起來了。”衛衍嘆了口氣說,“既然明明狠不下心,又何必逼自己這樣?”
我無言靜默了一會兒,說:“他殺了我未婚夫,我要報仇。”
“報仇是爲了自己心中能安,你殺了他,就真的安心了麼?”他又問我。
當然不會,殺了他,我只會更難受。但於情於理我又只能這樣做,昭淮不能白死。
“他到底爲什麼殺了你的未婚夫?”
“我不知道。”我緩一口氣,“在那之前一切正常,不知他爲何會突然動手。”不自覺地一聲輕笑,說了自己的猜測,“不過他演技這樣好,也許一開始就是裝的吧。”
“那你去問問,也許他能給你個不殺他的理由。”衛衍抱臂道,刻意顯得語氣輕鬆,“就算他不說真話,你還可以自己看啊。”
對哎……所謂術業有專攻,我怎麼又忘了!
我站在門前擡手,猶豫了一會兒沒敲下去,回頭看看衛衍,他面無表情。我又看了那扇門一眼,還是沒敲下去,回頭再看看衛衍,他還是面無表情。
狠心敲吧……
“請進。”昭泊的聲音很虛弱,我推門進去,又轉身關好門,回過頭看着他忽然覺得手足無措。
……貌似無論如何不該是我覺得心虛。
他看了我一會兒,見我始終不動不言,才問:“你……什麼事?”
“我有話問你。”我說。理好思緒,坐在離牀不遠的席子上,“你爲什麼殺衛衍?”
“……啊?”他訝異一瞬,看向門外,“剛纔那不是衛衍?”
“不是……我是說昭淮。”我煩躁地捂着額頭,“昨晚喝高了腦子亂。”
“……”他無語片刻,“說點你也許更想知道的吧,我是謹行衛安排來鎖香樓的。”
他的答非所問說得我心中暗暗生驚,繼續聽他說:“鎖香樓的生意太特殊,姜家有野心,想和鎖香樓合作做些事。可鎖香樓一向不願意摻合到朝政裡去,一再拒絕。他們就索性往鎖香樓安排了個弟子,原計劃是……讓我娶到你,做了樓主,順理成章地跟他們合作。”他頓了一頓,看着我苦笑,“可我沒想到你會嫁給昭淮,他們沒想到我對你的感情是真的。”
“所以你就殺了昭淮?”
他繼續說他的,彷彿完全沒聽到我的追問:“我沒有告訴姜家你和昭淮訂婚的事,他們以爲一切順利,就殺了師父師孃以便你我儘快完婚。我本是想着你和昭淮照常完婚後,煉走我的記憶,一切就能恢復正軌了,可是出了那個變故,我沒有失憶也沒能娶你,又試圖脫離謹行衛。我知道他們很多事情,他們怕我說出去,纔想殺了我。”
“那你到底爲什麼殺了昭淮?!”這纔是我想知道的重點好嗎?!我很心急好嗎?!
“那是因爲……”他自嘲一笑,“你就當因爲我是謹行衛的人吧。”
我面色陡然陰沉:說了半天不說重點,師兄你作得一手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