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得意道:“當然,那是楓寧蘊香館的紅麝,大燕最好的。我花了大價錢去辦這事,你可不許負了我。”
我登時輕笑出聲,但不是因爲她稱讚蘊香館的香:“紀小姐與他那樣默契的琴簫合鳴,說負就負了,姜氏居然還信他。”
畫面一轉,這邊程修偐端着一盤瓜子磕了起來。我瞪昭泊一眼,他賠笑道:“看得實在乏味,磕着瓜子心情還好點……”
昭泊看出不對之後,估計也就萬分不捨地把瓜子又放下了,畫面再一轉,程修偐手裡已經沒了那盤瓜子。
紀雲翟聽到此處,再無力支撐,腳下一個趔趄,沒哭沒鬧,開了口,語氣生冷:“程修偐!你簡直……禽獸不如!”
程修偐和姜氏同時回過頭,姜氏先莞然笑道:“紀小姐,兩年不見,變化不小啊!”
我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問昭泊:“這姜氏和紀小姐原本就是認識的麼?”
昭泊道:“具體不清楚,但旺族之間互相有來往也正常。”
紀雲翟指着程修偐,眼中毫無光彩,語聲的顫抖中透着不可置信:“你……你怎麼下得去手……這也是你的孩子……”
我還以爲程修偐會假意安慰幾句,好歹敷衍一下,可眼前的他卻只是淡淡一笑,看着姜氏的雙眸溫柔如水:“紀小姐,我和你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罷了,我所愛之人,一直是阿瓏。”
他語中已稱紀雲翟爲“紀小姐”,卻稱姜氏閨名“阿瓏”,涇渭分明。當初的琴簫之和,現在成了他討好新歡的墊腳石。從前的萬般甜蜜都被他輕巧地化作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聽着只是氣惱,卻見紀雲翟支撐不過,暈厥過去,畫面一黑。
之後,畫面又模模糊糊地亮了,似是初醒時看到的微光。耳畔聲音響起,是程修偐母親的聲音,濃濃的無奈與篤定交雜:“阿翟,你放心,我們定是要讓修偐與你完婚的。”
畫面忽然清晰,紀雲翟聽到此話猛然睜開了眼,記憶中的景象就續上了。我們看到她躺在牀上,面色蒼白,聲音卻極是有力,帶着切齒地恨意道:“我!不!嫁!”
程母正要給她喂藥的手一顫:“阿翟……你聽我一句,你爹孃都走了,你得有人照顧。男人終歸是免不了納妾的,但妻只能是你一個,我和你程伯伯不會再容他幹出出格的事兒來!”
紀雲翟躺在牀上,一再搖頭,語氣平緩:“如果他只是負我,如果他只是另有新歡,我絕不會不肯嫁。可是……他竟能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如此狠心怎能讓我託付終身……”她如死灰的雙目此時填滿了堅定,“我便是就此死了,也絕不可能嫁給他。”
紀雲翟的堅持讓程母無計可施,終了只能重重一嘆,在桌上放了一沓銀票,離開了。
我們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是紀雲翟起身收拾行裝。她潔白的中衣裙外披了一件褙子,淡藍色的領緣上繡着寶藍的蘭花。
那是她與程修偐初見時的着裝。
那一沓銀票,她看也沒看一眼,抱着琴出了門。
她走到了崖邊,那天的風很大,吹得她鬢髮散亂,畫面之外的昭泊和我也感覺到了陣陣涼風。她抱着琴,剛要跳下去,被人拉回,是鎖香樓的靈探。
這一拽猝不及防,手中的琴陡然掉落,落入崖底,無法再尋。她看着靈探的眼神,還是如死灰。
然後,她被靈探打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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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變故連生,想來那時,程公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到最後,卻是他狠狠地給了她致命一擊。
無怪她會想跳崖。
一時間,我想去渤城找姜氏算賬,無奈這個姓氏背後的龐大勢力實是我不能惹的,甚至連碰觸也不能。
我心中五味雜陳:“竟還是我鎖香樓的紅麝害她小產,緣分太奇妙,孽緣更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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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到了她房裡,第一次這樣仔仔細細地看着她。這本該是一張多麼姣好的面容,現在卻憔悴得難尋血色。
我對她,把鎖香樓的秘密業務全盤托出,細細介紹,問她:“我可以幫你提走你不想要的記憶,你願意嗎?”
她默然沉思片刻,道:“我沒錢。”
我一笑:“我知道。鎖香樓名下蘊香館所售的香皆是上佳之品,件件價值不菲,唯獨煉憶香,不要錢。”看着她的訝異,我解釋道,“世間之香衆多,有些讓人聞時喜歡,過後便忘了;有些則讓人久久回味,引人思緒萬千。紀小姐覺得,鎖香樓的香是哪種?”
“自然是第二種。”她不假思索道。
我點頭:“對。鎖香樓的香之所以能如此,便是因爲有憶香來做引子,只要少少一點加在香裡,不會亂人心智,又能令人神往。小姐明白了?”
她神情淡漠:“各取所需,這樣很好。”
“那,小姐想忘了什麼?”我問道。其實我明知她的答案會是什麼,不過就是想忘了與那負心人的一切過往罷了。
但實際上,她給我的答案並不是。她說:“那麼,就麻煩姑娘幫我忘了琴技吧。”
我一怔:“什麼?”
“我不想忘了他。”她擡頭看着我,一片死寂的眼中泛起了光澤,“與他的一點一滴,我都不想忘。我想忘了琴技,不過是想了斷這份情罷了。”
我愣了良久,才頹然道:“我幫不了你……所謂憶香,是用記憶煉香,無論是長是短,總要是一段或幾段完整的獨立的記憶才行——你的琴技,不是完整的獨立的記憶啊!”
她的眼睛便恢復了死寂:“我知道了。”
當晚,紀雲翟悄悄離開了鎖香樓,沒有驚動任何人。我聽說後,追悔莫及,我還沒有洗去她對於鎖香樓的這一段記憶,如果她把這些秘密說出去,鎖香樓的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我在屋裡急得直轉,兩個靈探在一旁看着我發愣。昭泊推門進來:“別擔心了,她不會說出去的。”
我腳下一滯:“啊?”
“她死了。”他道,吩咐靈探退下,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從懷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我定睛一看,是一隻紅色的瓷瓶,心中猜到□□分,蹙眉看着他。
“她跳崖了,途中被靈探看到,迅速來告訴了我。”他又喝了口茶,“我趕到時,她剛從崖上摔下,思緒未盡,時間剛好。”
明明是在述說一個人的生死,昭泊卻神色平淡,我聽着這些,神色亦是如常。
這樣的事情,我們都見得太多了,早已麻木了。麻木到面對魂魄尚未完全飄散的紀小姐,昭泊仍能泰然自若的煉出這瓶子香,哪怕在這個過程中,紀小姐的身體在逐漸變涼。
僅僅是片刻的悵然若失,我輕道:“白費了這麼多周折,最後還是一死,也不知她到底是個什麼心思。”
昭泊臉上是他最常見的風輕雲淡的神色:“心思好解,程公子傷透了她,卻不等於她就此不愛程公子。她不過是想逼自己終了這份情,忘了琴技,沒了初相識便有的那份默契,她便能強告訴自己配不上了。留下那份記憶,在餘生慢慢回憶,挺好。”他執起那個瓶子,在手裡把玩着,笑道:“再過幾日,渤城有一場婚事。程、姜兩家可都是大家,現成的賀禮,你且給命個名吧。”
我沒有伸手去接他手裡的瓶子,扭過頭一聲輕哼:“又逗我,現在明明對姜氏避之不及!”這話說起來很是無奈,明明心中不爽程修偐與姜氏,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看着他們大婚,沒有人會多想已然魂歸的紀雲翟的。
我也只能暗道一句:報應,遲早會來的。已做心理安慰。
而相較於此,我心中更爲無奈的是,看的記憶多了,現在常常看到開頭就大體能猜到結尾,卻還是要一步步地看着她走完這場悲劇。
昭泊把香放回了桌上“不送就不送,收起來也好。不過這可是上等的好香,耗了我四塊羊脂玉,還有紀小姐那一縷香魂,還是起個名字吧。”
我撇嘴:“你制的香,你取名字啊!這種難題總扔給我!”
昭泊沉吟片刻,望着窗外,緩緩道:“她跳崖那一瞬,我是看着的。面如死灰,鬢髮散亂。紀雲翟……雲翟……”默了片刻,我和他幾乎同時說出了那個名字:“雲鬢亂!”
幾日後,我纔有勇氣打開瓶塞,輕晃着聞了一聞。一股極悽清悠長的香氣,有一縷淡淡的桃花香。隨着這香氣,我又一次看到那一年的桃花盛開,她與他院中初見。他在她鬢邊簪了一朵桃花,說了一句:“真好看。”
那是她這一生中聽過的最好聽的讚美。
部分香氣散去,那一縷桃花香更爲凸顯。又是一年桃花盛開的時節,她滿院的桃花飄香,她眼看着他爲另一個女子簪上了一朵桃花,她忽然想起了他爲她念的那首《桃夭》……
桃花香末,是一味淡淡的苦澀。
我看到她站在崖邊,毫無留戀。她伸手取下鬢邊的一朵桃花,在手中用力的揉碎……
鬆手,花瓣隨風而逝。
她在崖邊站了許久,回憶着他們的所有過往。他的端然長揖、他的溫潤一笑、他的無禮提問、他的不離不棄,以及,他在她心上狠狠刺下的那一刀。
最終,她縱身一跳……
正好起了一陣涼風,拂過正從崖上掉落的她的臉頰,吹亂了她曾經簪着桃花的鬢髮。耳邊的風聲,是對她癡心的嘲笑。
雲鬢亂。
那個名喚雲翟的女子,在這樣一個秋天爲那負心人亂了雲鬢。我曾心下爲她不值,後來想想,值與不值,豈是我有權評說的?她若真覺不值,便會捨得讓我提走那一段記憶了。
既然不捨,在她心裡,便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