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雀州, 小歇兩日之後衛衍帶我們見了雀州靈探,方知這到底是遇到了一樁怎樣的生意。
雀州以西二十餘里的癸城,原是大燕國土, 在六十餘年前被靳頃侵佔。據說在當時, 靳頃是下了血本攻城的, 可攻下之後卻就這麼任由着它荒了下來, 再無人居住。其中有何緣由身在楓寧的我們並不知道, 但根據祁川的傳言,是冤魂不散所致。恰好"癸""鬼"同音,六十幾年下來, 周遭居民索性稱其爲鬼城了。
可那究竟是一座不小的城池,好不容易佔下來了不用純屬浪費, 靳頃汗王下令廣招天下異士驅鬼超度, 若能成功, 賞黃金千兩。
我絞着衣袖凝神聽到此處,翻了翻眼睛:"黃金千兩確實誘人, 可是驅鬼超度的事......不屬於我們的業務範圍之內吧?"
那靈探稟道:"女公子別急,屬下前些日子偶然途徑癸城,用引憶香一試便有反應,大約不是什麼冤魂不散,是記憶不退。"
一座城的記憶。
我偏頭看着昭泊:"師兄啊, 有這種事麼?"
昭泊思索片刻, 篤定點頭:"有。餘氏手札記載, 世間萬物皆有記憶, 有記憶便可煉製憶香。曾經也有位樓主煉過一所院子的記憶。"
但這次是一座城。
我半伏在桌上盤算着道:"黃金千兩, 真夠大方。也好,既然來都來了, 見見那靳頃汗王再說。"
靳頃汗王那喇初繼此位,不過二十多歲,聽聞有來自於大燕的驅鬼師能解鬼城之困,當即見了我們。他問及師出何處、有何憑證、用什麼方法驅鬼,我們一問三不答,昭泊和衛衍靜默而坐,我輕打了個哈欠:"我大燕奇事多了去了,即便是說了大汗也未必知道。反正是先做事後付錢,大汗何必這麼多顧慮呢?如若不成,大汗也不吃什麼虧。"
我的話太不恭敬,他隱有怒意,卻未發作,一點頭:"也好。帶他們去癸城。"
癸城在被侵佔前,一直屬大燕與靳頃交界處,貿易往來密切,胡商也好漢商也好,都願意來這裡走一走,將貨物賣給鄰邦。紅漆斑駁的城門在我們面前"吱呀"一聲打開,有些許塵土撲下來,略感嗆口。
"如是做成了或是覺得做不成,再來這邊的城門便可,守城士兵會放你們出來。"帶我們前來的靳頃人道,我點頭:"知道了。"
走進城去,大門隨之關上。我們停住腳步環顧眼前,一切都是靜止的,安靜得詭異。可那些廢棄的小樓庭院、客棧酒肆,猶能顯現當年風光。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心中一陣莫名的寒涼。
提煉一座城池的記憶比制一個人的憶香要難上許多,我們得先找個住處住下。衛衍四處尋了一圈,把我們帶到了一座兩層小樓前面,門匾經風吹日曬無人清理已很陳舊,匾上依稀可見鎏金印痕:玉樓。
"怎麼聽着像個青樓?"我皺眉。
衛衍理所當然狀:"就是青樓。"
我一時想要換地方,卻見昭泊已毫無顧忌地提步進去了,朗然扔給我一句:"別這麼多顧慮,是什麼樓取決於有什麼人。"
好吧,一個沒人的樓也確實不能再稱爲青樓了......
挑了三間門窗尚算完整的房間,足足收拾了一下午才勉強可住。我深刻地意識到我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待一刻,這樁生意得速戰速決。
煉憶香必備的第一道工序:看記憶。
癸城建得方方正正,甚合我意。我們在城門四角及四門處各點引憶香一支,最後一支設在了大約城中心的位置。香氣逐漸瀰漫開,變得愈加濃郁,很快籠罩了整個癸城。周圍的影響也逐漸清晰,當年的癸城,如此熱鬧。
熙熙攘攘的人羣由透明變得真實,直到最後與我們看上去一般無異。但他們看不到我們,因爲我們沒有走進這段記憶。一個女子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出現,是個桃李年華的女子,一身黃綠相搭的交領襦裙清秀淡雅。我們知道憶香最先引出來的人必是在這段記憶中最關鍵的人,心下卻疑惑怎麼讓此城荒廢多年的人竟是個年輕女子?
我們跟在她身後,看着她一路默不作聲地往前走,直到一座樓前停了步。
玉樓。
昭泊一笑:“看見沒,這時候纔是正經的青樓。”
正值白天,玉樓裡沒有什麼客人。她走進去,徑直上了二樓,推開一間房間的門,裡面另有兩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子,見她進來當即站起了身,急切問她:“是真的?”
她極輕緩地一點頭,似乎承載着無限的重壓一般聲音發顫:“是真的,熙親王的兵馬已不遠了。”
屋裡安靜到死寂。
她重重地癱坐下來,面如死灰。良久,才幽幽道:“你們走吧,去煜都錦都,梧洵映陽,不要留在這兒。”
“那你呢?”
她微微擡了一擡眼皮,笑意迷濛:“我父親是個軍人,他至死也不曾逃過,我也一樣。”
“阿霖你何必……我們只是……”同伴的話說到一半就噎住。
“只是風塵女子。”她瞭然的接口,一聲長嘆仿若蘊了多年的愁緒,“可商女,也知亡國恨。”
原來她是玉樓的花魁,也是玉樓的掌櫃。那天她突然遣散了玉樓的所有人,又隻身去當鋪當了所有珠釵首飾,獨自在房間裡靜坐着,一動不動,好像一切都靜止了。
然後,她突然站起身,拿起那隻裝滿了銀票的木盒推門離開,只扔給我們一個近乎決絕的背影。我迷茫地望向昭泊:“怎麼回事?”
昭泊想一想,答說:“這大概是靳頃大舉進軍之前。”
我們快步追上她,看到她捧着那隻盒子,走在街上,形單影隻。她在一座大宅前停下,這宅子的大門是朝着大街開的,可見裡面住的並非尋常人家。按大燕例律,各家大門只可朝坊內開,三品以上高官方可在坊牆上建門。
她想上前叩門,被門口值守的士兵攔住,冷然問她:“什麼人!”
她神色平靜:“玉樓花魁霖謠,求見熙親王殿下。”
結果當然是不讓她進,親王哪是誰想見都可以的?何況她還是個青樓女子。
她沒有和守衛多加爭執,只是將手裡的盒子遞給他:“那請轉交殿下,這是玉樓的全部家當,若能用作軍餉,也算是我爲大燕出一份力。”
守衛猶疑不定地打量她半晌,繼而道:“稍等。”便轉身跑進宅中。
她沒有等,提步離去。
她又回到玉樓,仍是靜靜坐着,眼中恨意凜然。我不知她究竟經歷過什麼以致生出這樣的恨意,久居楓寧遠離靳頃侵擾亦不能理解她如此的傾囊相助,心中卻仍是生了敬意。
有人叩門,沉思中的她微微一愣,道了聲:“進來。”
一男子推門而入,二十餘歲的年紀,一襲暗金色廣袖直裾,氣宇軒昂。
“請問公子是……”她打量着他疑惑一瞬,看到他手中的木盒方有了答案,“熙親王?”
那人一點頭,順手關上門,將那隻盒子放在案上,鄭重向她一揖:“霖謠姑娘,你的心意弗樺心領了。這些錢姑娘拿回去,找個地方安身。”
他轉身要走,她站起身,在他身後輕聲卻帶着質問道:“殿下,朝廷援兵一時半刻到不了祁川,你我都清楚。”
他頓住腳,沒有否定她的說法,只是問:“你怎知?”
“玉樓這個地方,莫說在癸城,便是在祁川也是有名的。我想知道什麼,不難。”她走進他兩步,幽幽道,“殿下,靳頃傾全力進犯,沒有朝廷援兵,祁川便難守住,是不是?”
他滯了良久,一聲胸有成竹的輕笑:“區區靳頃妄想侵佔祁川……呵,我自有辦法守住,不勞姑娘操心了。”
“殿下是覺得我不配。”她聲音未顯波瀾,他卻一震,啞笑道:“並無此意。”
“那殿下就把這錢收下。”她半分不做退讓,俯身拿起那盒子遞給熙親王,熙親王猶豫一瞬,終是伸手接住,無聲頜首,又問她:“那姑娘怎麼辦?”
她忽然笑靨明豔:“自是在癸城看着殿下大捷了。”
熙親王看她如此堅決,知道她大概是什麼也沒給自己留,全捐給軍隊了。略一思慮,將她帶了回去。
華燈初上,宅中一縷琴聲幽幽,綿綿不絕,霖謠歌喉婉轉卻透着一股分明的憤然。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我剛看向昭泊,他就很自覺地給我作了講解:“這是《詩經·秦風》中的一首,講的是奮起從軍的精神,誓死保衛疆土的義憤。”
她唱得慷慨而無半點悽意,似是篤定此戰必勝。熙親王在她身後駐足良久,待她一曲終了,才走過去開口道:“好一首《無衣》。恕弗樺冒昧,家國之事,與姑娘這般女子無關,姑娘爲何如此?”
霖謠隨手在琴傷一撥,琴音泠泠如流水響動,她微微而笑:“國家之辱,民族之恥,與何人無關?”
他笑視着她,等着她說出別的原因。她手一按琴絃,面容清冷:“我父親原是平西將軍麾下軍人,戰死沙場,靳頃人把他鞭屍後仍在癸城門口。我娘去給他收屍,被靳頃人捉去,她爲了守節自盡,同樣被扔在癸城門口,那年我七歲。”
他露出瞭然之色,她卻又道:“但我今日的做法,不是因爲家仇。而是因爲這十二年來,我每一天都在想,癸城離靳頃這樣的近,若有一天他們攻下癸城,這全城的百姓,會不會與我爹孃的下場一樣。”
他一訝,肅然起敬:“姑娘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