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親王一手託着她,一手半點沒耽擱地提起茶壺倒了碗水送到她嘴邊,素兒一口氣灌下去,仍有些燙的水順着喉嚨流下去,她分明地感覺到身體裡的寒氣被逼了出去,疼痛瞬間減緩大半。
崇親王舒了口氣,扶着她坐好,沒等她謝罪先發了問:“怎麼回事?病了?”
素兒向他頜了頜首:“沒有,許是方纔受了點兒涼……多謝殿下。”
崇親王睨她一眼,徑自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回府。”
素兒知道自己擾了他的興致,不敢多說什麼,忙不迭地站起身跟着他出去。到了門口,崇親王感覺到一陣迎面撲來的涼氣,腳下一停,回頭看了素兒一眼,伸手解下斗篷上的繫帶,將斗篷遞給她:“披上。”
“殿下……”素兒微愕,向後退了半步,垂首道,“殿下,外面天寒。”
“外面天寒,身體不適更得多穿點。”崇親王抿脣一笑,“披上吧,離得不遠,不礙事。”
她猶豫着伸手接過,狐皮斗篷可真夠沉啊……
披在身上,一陣暖意。崇親王提步便邁出了門,寒風中身形絲毫未變,仍是那般的風姿卓約。素兒癡了短短一瞬,恢復清醒。
回了府,掌事的宦官張隱迎出來一看就愣了:素兒穿着崇親王的斗篷,崇親王沒穿斗篷,這什麼情況?
崇親王全然無視了那雙充滿驚愕及八卦的眼睛,淡定吩咐道:“去請大夫來。”
張隱領命去了,崇親王卻沒接着再往屋裡走:“先送你回房吧。”
素兒愣了愣,迅速解下斗篷還給他,端然向他一福:“不勞殿下!奴婢自己回去便可。”她猜到那大夫十有八九是給她請的,纔不想讓他知道她剛纔那個反應學名叫“痛經”呢,微丟人啊……
不過素兒忘了……
這根本就是他的王府……
大夫爲她診過之後,將具體情況一五一十地一字不落地彙報給了崇親王。晚上,在她喝着熱騰騰的生薑紅糖的時候,崇親王推門就進來了。
素兒放下碗,未及起身行禮,崇親王先說了話:“坐着吧。”
看了那碗暗紅色的湯汁一眼,輕一挑眉,在她對面正坐下去:“信期到了不知道多穿點?穿得少了不知道不出門?”
“這不是……殿下要出門走走……”
“本王要出門走走,你冷就不知道說一聲?”
“……”崇親王,你在這兒跟一姑娘聊信期的注意事項合適嘛?再說你要我怎麼說啊?真的說一句“殿下您先逛着我回去加件衣服”嗎?
素兒想了一想,低頭原原本本地回答說:“殿下說要奴婢專心伺候,不許想其他的。”
“……”崇親王噎了一瞬,薄怒道,“膽子大了敢堵本王的話了?本王說不讓你想什麼你心裡明白,你自己身體上的事算什麼‘其他的’?”
素兒低眉不語,神情無比恭順全然挑不出錯。崇親王無奈,短嘆一聲道:“六哥前陣子打獵得了幾張白貂皮,品質不錯,改天讓人做了斗篷給你送來。”他又看了那碗薑湯一眼,“快喝吧,別放涼了。”
離座便走,素兒在身後俯身:“恭送殿下。”
上次因爲穿得清素得了串紅珊瑚瓔珞,這次因爲信期受涼又到手一件白貂皮斗篷,其間大小賞賜無數暫且不提。
這日子莫名其妙地滋潤起來了是怎麼回事……
斗篷送到她手裡的第二天,她就穿着去見崇親王。崇親王正思索着映陽南部雪災的事兒,聽得門響擡頭一看,便見素兒一襲白貂進了屋裡,那貂毛顏色純正色澤也極好,和她那張素淨的小臉兒正是相襯,崇親王腦中不自主地閃過個詞:粉雕玉砌。
素兒行至案前,盈盈一福:“殿下。”
“可。”崇親王微笑讚道,“很漂亮。”
素兒含羞頜首:“多謝殿下。”解下斗篷掛在旁邊的木架上,跪坐案邊給崇親王研着墨,崇親王忽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前天,孟良娣怎麼回事?”
素兒執着玄霜①的手一頓。是那天她披在崇親王斗篷回府的事傳得廣了,添油加醋地多了不少故事,前天在後園遇見崇親王的妾侍孟良娣,話裡話外的意思皆是她惑主。本無意辯駁,可那話說得太露骨太刻薄,她一時氣不過便出言頂了兩句,料想孟良娣也不敢擅自動她,誰知這事直接傳到崇親王耳朵裡了。
她放下玄霜,謙卑地低下頭,卻說了一句:“那天的事,奴婢無錯。”
崇親王一時訝異,一直以來素兒都是個謹小慎微的形象,出了什麼事往往二話不說就先認罪,哪怕自己並沒有怪她的意思——便如那日在酒館,要不是他先開了口發問,她估計也是要謝罪的。怎麼這次出言頂撞了孟良娣反倒死咬自己無錯了?他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本來只是隨口問問,沒有怪她的意思,聽她這麼說,反倒很有興趣聽聽她到底什麼意思了,淡一笑,問她:“頂撞了孟良娣,你還有理了?”
素兒的臉已然冷了下來,語氣強硬半步不退:“是良娣毀奴婢清譽在先。”
她低着頭,沒看到崇親王眉心狠一跳,只聽他帶着玩味問她:“毀你清譽?呵,在你眼裡,他們認爲你跟了本王便是毀你清譽?”
……這是什麼邏輯。
素兒聽出他話中的不悅,可她心裡還不痛快呢,出言爭辯道:“明明沒有的事硬要說有,不是毀奴婢清譽是什麼!殿下愛怎麼想怎麼想,要殺要剮奴婢認了!反正此事奴婢自認無錯!”
來勁……
作死!
侍立一旁的幾名侍女恨不能衝過去把素兒這張嘴給堵上,可看崇親王面色暗沉,連求情的話都嚥了回去。
崇親王氣得面色一陣發白之後,冷笑漣漣:“好啊,這是你自己找罪受!頂撞孟良娣在先,頂撞本王在後,來人,拖出去脊杖六十!”
脊杖……六十?!脊杖和尋常杖責不同,特製的竹板打在脊背上,損傷五臟六腑不說,要癱瘓也是很有可能的。崇親王對下人和善,雖然賞罰分明,但“罰”往往是罰俸一類,鮮少動刑,在府里人看來,罰誰跪上一個時辰都已經是極重的懲罰了。今兒倒好,脊杖六十?素兒你這是把全府未來十年內可能受到懲罰的痛苦指數總和一人全擔了啊……
梁山好漢才脊杖四十!
素兒你好魄力好膽識!王府英雄永垂不朽!
一衆侍女紛紛給跪了……
“殿下,脊杖六十是要她的命啊!”
“殿下,閔尚侍不過一時失言,求殿下恕罪!”
“殿下,脊杖六十連青壯男子也難以承受,尚侍豈受得了!”
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崇親王愈怒,瞥了跪坐一旁面無血色的素兒一眼,冷言朗聲道:“就在這兒打,誰再說情同罪論處。”
瞬間全體靜音。
素兒自聽見他那句“拖出去脊杖六十”起,就嚇得連認錯後悔都忘了,呆坐在地,旁人的求情她一句也沒聽見。直到侍從來拖她,她才半回過神,看着面前這個平日裡溫潤的君子此時冷厲異常的臉,帶着幾分賭氣狠下心決定就算真被打死也不認錯。
那天,一衆當值的侍女就看着素兒這個在崇親王面前混得最好的甚至一度傳出花邊新聞的紅人跪在書房中央受罰,板子一下下打在她背上,一陣陣悶響。崇親王就端坐在那持着本書看着,泰然自若。就在片刻之前,他還在誇讚她新衣好看……
眼看着剛打了幾下而已,素兒的身子就已經搖搖晃晃地跪不穩了,就是一聲不吭,旁人看着真心着急:素兒你啞巴了啊!你倒是說句話啊!
不過十下,素兒已然是雙手強撐着地支撐身體,要真等打完六十,她定要香消玉殞了。又几杖下去,素兒的雙手猛一攥裙襬,一聲悶咳,幾滴血灑在裙上。
崇親王正盯着書頁的目光一凜,一直在旁察言觀色卻不做聲的掌事宦官張隱此刻恰到好處地開了口:“殿下……差不多了,畢竟是德太妃宮裡賜下來的人,打壞了不好交代……”
崇親王自如地放下書冊,淡看着素兒,似不經意道:“停吧,扶她回房歇着。張隱,請大夫來。”
還好,倒還沒說讓她就此自生自滅了。素兒擦了擦脣邊的血跡,撐着站起身被人半拖半扶着出了門。
張隱帶着大夫進了素兒房裡,她自是對張隱千恩萬謝,若不是他出言相勸,自己必定難逃一劫了。張隱卻道:“唉,你謝我幹什麼!說到底是殿下不忍心你死,不然咱怎麼勸也是沒用的。你想想,德太妃是殿下的生母,殿下就算真打死你,到太妃那兒又有什麼不好交代的?”
張隱不過是尋了個由頭給了崇親王這個臺階下讓他放素兒一命罷了。
素兒側躺在榻上默然,張隱又說:“等傷養好了,你就在外頭服侍吧,近前我找個人替了。”
素兒點點頭:“諾。”
素兒身上的外傷還算好,但內傷不輕,內服外用地調養了大半個月纔算好了,這個新年就在各種的湯藥帶來的苦澀中這樣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