逖沷面上生出的怒意轉瞬被笑容覆蓋, 似全然沒聽到霖謠的話:“殿下,你們漢人有句話叫‘識時務者爲俊傑’。”
熙親王微偏了偏頭:“是,但我們還有句話叫‘國家興亡, 匹夫有責’。”
逖沷笑問:“你覺得自己是‘匹夫’?”
……什麼理解能力!沒文化真可怕!重點不對啊汗王!
我繞到熙親王面前想看看他有沒有露出嘲笑的神情, 很遺憾他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親王殿下好定力!
熙親王的聲音輕描淡寫:“如此大事, 若連匹夫也有責, 那麼身爲王侯將相更有責。汗王覺得,我會賣國求榮?”
“用不了太久,整個祁川乃至大燕就都是靳頃的了, 殿下不過順應時局而已,何來賣國求榮?”逖沷強壓怒氣循循善誘。
熙親王終於顯了笑意, 反問他:“你當真以爲, 你能攻下大燕?”短短一停, “我倒是真想看一看,你如何同已達祁川的百萬精兵相拼。”
“你……”逖沷陡然意識到自己原是落在了局中, 虧得他還在這自以爲是的要熙親王爲他做事,殊不知熙親王已保住了祁川餘城,當即氣結,“你竟敢……”
“兵不厭詐。”熙親王的聲音溫和得不像在面對敵人,“汗王也讀過些漢人的書, 怎麼‘丟卒保車’的意思汗王不懂?”
逖沷的手已然扣在了腰間短刀上, 估計熙親王再刺激他一句他就要殺之而後快了, 卻生生地忍了下來, 放下的手緊攥着拳:“你不怕死?”
“能以一死換得大燕餘地平安, 何懼?”他伸出手,搭在霖謠手上, 目光溫存,“女子尚且不懼,弗樺七尺男兒,何懼?”
煉了這許多憶香,男女之間各種各樣的感情見得多了,像紀雲翟那般癡情的有,閔素兒那樣說不清道不明的也有,可熙親王與霖謠目下的感情……我卻看不懂。
此前我以爲這是戰火紛飛中的惺惺相惜,可熙親王在道出這句剛毅之語的同時,看着霖謠的雙眼,流露出的是滿滿的憐愛。
矛盾又自然。
不是“一見鍾情”也不是“青梅竹馬”,他們的感情,始於民族大義,明明是悲壯的,卻又柔情似水,太複雜太難懂。
可以算作|愛情麼?我不知道。
熙親王的手伸向案下,我站在他正面,看到他悄悄握住了一把匕首,但當年在他背後的逖沷是看不到的。我一時以爲他要和逖沷同歸於盡,看了看汗王身邊的幾個彪形大漢不禁心裡嘀咕這事不靠譜。他垂眸看着那把匕首,淡道:“這一戰,確是你贏了。我早知癸城守不住,我就在這看着,看你有多大能耐征服大燕,征服我千年華夏。”他再度看向霖謠,目中有無奈有不捨,“如若來生生於太平之世,弗樺定娶卿爲妻。”
戰火紛飛,刀光劍影,此時的生死之約可算是愛情麼?我不知道。
寒光倏爾一閃,匕首劃過頸間,鮮血淋灑了一桌子,鮮紅一片。
熙親王做出的最後一件事,是用最後一口氣將匕首狠插於案上,手緊握不鬆,氣絕後仍身形未動不倒。
我忽然明白他爲何一直背對着逖沷而坐,他所面對的方向,是東面,是錦都所在的方位,是大燕的萬里江山。他仍睜着眼,眸中光澤逐漸暗淡,明明頸下便是淋漓鮮血,可我這樣看着他卻不覺得害怕,只生悽愴。
霖謠滯了半晌,看着已無氣息的他,神色恍惚,手指輕撩過七絃,悽然一笑:“殿下何必再強求來生呢?阿霖此生已無憾了。”
她擡頭看向逖沷,眼中憤怒與恨意迸發,聲音緩慢有力:“我與殿下就在這兒看着,看看你們這些豺狼虎豹究竟有多大能耐!”
同是手起刀落,半點不帶猶豫地刺入心臟,大紅的上襦很快蘊出一片暗色,她的身子倒在琴上,琴絃一聲低鳴,帶着嘲諷與不屈。
至此,我們要看的記憶大約是差不多了。兩條英魂亡於此,癸城記住了這一切,經久不散,到了外人眼裡就成了冤魂縈繞,無人敢來此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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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估了靳頃人。
就如同當年的熙親王低估了靳頃人。
準確點說,是熙親王以君子之心度了靳頃人之腹。他以爲靳頃人佔了此城便是終結,卻沒想到他的以死明志和全城百姓的不屈服造成了何樣的後果。
熙親王殉國的第二日,逖沷下了一道死令:三日之內,全城百姓須改換靳頃服飾,不從者斬。
幾個時辰後,又補充了一句:“一人不從全家斬。”
六十多年後的我們,在逖沷房中聽得瞠目結舌,這是什麼治國方法?
在這慘無人道的命令傳出的同時,熙親王殉國的消息不脛而走,全城憤慨之時,逖沷的決定再度令我們瞠目結舌:他竟下令將熙親王與霖謠的遺體高懸於城門之上,以此震懾全城百姓。
適得其反,癸城百姓們怒了……
這些手無寸鐵的人,趁夜搶下二人遺體,更有數十人拼死闖出癸城,將二人護送去幾十裡外駐紮的軍營。
我看着當年的這些景象,驚心動魄之餘,心中略感寬慰,他們可算是得了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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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俗話說:“不要以自己的三觀衡量別人的下限。”
昭泊:“這誰說的俗話?”
“我說的!”
我們又一次低估了靳頃人。
逖沷他簡直就是個……奇葩!他竟然真的推行了那毫無人性可言的政策。
彼時我們正在城門口處,眼睜睜地看着十幾個儒生被殺。第一個死時,鮮血自頸中噴灑而出,那鮮紅的歡迎直朝我飛濺而來,嚇得我一聲驚叫撲在昭泊肩上。
只這一瞬間的驚嚇,我雙手已經冰涼,顫抖着再去看那儒生,胸前一片鮮紅,浸透了交領右衽。
我本是心存疑惑,不就是穿靳傾衣服、行靳傾之禮麼?有什麼大不了。
在這樣刺目的鮮紅下,我突然明白,他們捍衛的並不僅僅是那一件衣服……
而是……千年華夏。
“有服裝之美謂之華,有禮儀之大故稱夏。”他們在守護這個名字,即便是死也在所不惜。
熙親王是、霖謠是,癸城百姓也是。
逖沷也正因爲明白這個道理,才寧可屠城也要摧毀華夏裳服禮儀,繼而摧毀華夏風骨。
真是打得好算盤。
衛衍看我情況不佳,幾步騰起往城中去了,他熄滅了引憶香,一切嘈雜、鮮血、憤慨與刀光皆在我眼前漸漸淡去。
很快,重歸安靜。
我們在今日的癸城,一座據說日日鬧鬼而無人敢居住的荒城。
我木訥地坐在地上緩着思緒,直到衛衍回來得身影闖入我的視線才拉回我的想法,我偏了偏頭,問昭泊:“師兄,後來呢?”
昭泊安靜了一會兒:“十日之後,癸城僅剩三十二人。”
“都死了?”
“是,都死了。”
“所以今日,這一帶的百姓已不知漢族衣冠是何模樣了?”我又問。
昭泊無言。衛衍環顧着這座荒城,言辭聽似輕鬆卻又盡是不甘:“鮮血總能讓人屈服的。一輩屈服了,第二輩就麻木了,第三輩便忘乾淨了。”他停了一停,“再往後,只怕……也就無所謂能不能記得起來了。”
“可我們,爲了這區區千兩黃金,竟然在爲靳傾人辦事……”我猛地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城門,昭泊看出不對,一把拉住我:“你要幹什麼?”
“拿那喇汗王練一瓶香祭奠熙親王霖謠和全城百姓!”
昭泊看了我一會兒,嘴角抽搐地吼出一句:“你有病啊?!”
我覺得好像一腔熱血都突然沒有了是怎麼一回事……
我覺得這事兒很可行啊……
“你把汗王搞死了,你猜靳傾人會怎麼搞死你?”昭泊說。
“汗王有兒子有兄弟,你猜他們有多少個繼承人備選方案?”衛衍說。
“……”
我覺得好像一腔熱血都突然結冰了是怎麼一回事……
在二人鄙夷的目光下,我侷促地撣一撣裙子:“回錦都回錦都。”
“……當真?”
“必然當真,這生意不做對不起荷包,做了對不起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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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出了癸城,回去向那喇汗王覆命,告訴他我們無力而爲。因爲先前已有不少奇人異事失敗而歸,汗王也沒說什麼,放我們走人。
其實,我們確是無力,但是心中無力。
我頭一回知道,原來讓人失憶,除了意外和我鎖香樓,還有暴|政。
當晚我們住在了狼原的一個小村莊裡,農家的人們總是很熱情,他們也是漢人,溝通上與我們也沒有障礙。吃吃喝喝的本是緩解了這些天的壓抑,直到那家十二三歲的女兒拿着半個窩頭坐到我對面,問我:“姐姐你是哪裡人?你穿得好奇怪。”
穿得好奇怪?面對她的評價,我竟然無言以對。
嘲笑?她是被迫忘記;怒斥?我沒資格;解釋?無從說起。
最終,我也只是望着窗外,平靜地道出了一句:“我是漢族人,這是我的民族衣裳。”
至於她追問我“我也是漢族人,爲什麼從來沒穿過這樣的衣裳”,我只能裝作聽不見了。
因爲我沒的解釋,就像衛衍說的,一輩屈服了,第二輩就麻木了,第三輩便忘乾淨了。再後來的人,就無所謂能不能想起來了。我怕的,是我開始解釋之後,受到無謂的嘲笑,也許她會說當年的人傻,也或許,她覺得僅是一件衣服罷了,是我心思重。
熙親王的血、霖謠的血、那個儒生的血,還有那被鮮血浸透的交領右衽。明明已經有這麼多人誓死捍衛,他們終究還是忘了。
當真對不起故去的先人。
原來磨滅一個民族的血性與骨氣可以這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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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們駕車往大燕走了,途徑癸城,我遙望着那一處荒涼,久久離不開視線。
冤魂不散麼?也許是的,今日局面,他們何能瞑目?
忽然起了一陣寒風,掠過我們的車子朝那邊颳着,帶着樹葉砂石一道飛去。我心裡生了個念頭:我想說給他們的話,也是能順着風帶去癸城的吧?
“熙親王、霖謠,你們這樣看着就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該想起來的總能想起來的。”
而在華夏衣冠迴歸這片土地之前,我能做的大概只是慶幸,當年靳傾人的鐵蹄止於此處,未殃及整個大燕。
多麼無奈的自我安慰。
“師兄,會好的,對吧?”心中的不甘與恐懼讓我問出這樣一句話,昭泊握住我的手,答得篤定:“會的。”
“爲何?”
“因爲華夏有衣,襟帶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