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轉折,發生在她十五歲那年。
明德二十年,帝薨,皇四子繼位,改年號嘉遠,冊正妃黎氏爲後。按大燕慣例,皇子十六歲便及冠,及冠就可封王。此時十皇子於玠及冠已一年有餘,但因明德帝身體欠佳,封王的旨意遲遲未下。四皇子與其素來親厚,繼位第一件事,就是封了他崇親王,封地在大燕北部映陽,五十餘座城池,方圓萬里。
張麗儀被尊爲德太妃留在宮中,將素兒賜給了崇親王。那天,隨着崇親王一道離開錦都的素兒,遙遙望着這座城,心中一片陰雲。她想見的那個人,大概一輩子也見不到了。
馬車裡,她跪坐在旁爲崇親王倒茶,崇親王看着她顫抖的手,一語道破她的心事:“進宮有三年了吧?還是想見他?”
她怔了怔,沉穩應道:“是。”她也不知這是爲何,不過是三年前聽他說了一句話而已,怎麼就留下了這般的執念?
崇親王微闔着眼,笑意淺淡。其實十皇子是個極英俊的男子,才氣亦不差,及冠之後如四皇子——當今陛下一樣,迷住了不少貴女的芳心。素兒在他身邊該是知足的,可她就是忘不了當年的笑聲和話語。
片刻,崇親王睜開眼,睇視着她,她渾身一緊:“殿下有事?”
崇親王又看了她少頃,才笑道:“本是在想父皇百日已過你怎麼還穿得這麼素淡,仔細一想,這三年裡你好像總穿得清清淡淡的……”
素兒不覺一怔:“殿下若是不喜,奴婢這便去換了就是。”
崇親王緩一搖頭:“不必,這樣挺好。”向車外吩咐了一句,“去取那新得的紅珊瑚瓔珞來。”
一盞茶的工夫,簾外遞進來一隻錦盒。盒中躺着瓔珞一枚,珊瑚所制,顏色正得灼眼,僅是打開錦盒那一瞬的紅光流轉,便已映襯得素兒面色嬌豔。
“戴上看看。”崇親王將盒子推至她面前,她慌張道,“殿下,這是……”這是新得的貢品,就這一串,色澤好到宮中珊瑚飾物皆不可比。宮人把這瓔珞奉到嘉遠帝面前的時候,正巧崇親王在向嘉遠帝辭行,嘉遠帝拿過來一看,笑道:“好是好,可就這一串,朕賞了誰也不合適,倒不如十弟你拿去討美人歡心。”
就這麼一句話,這件讓六宮垂涎的稀世珍寶就到了崇親王手裡。莫說宮嬪們聽了之後對碰巧進宮撿了個便宜的崇親王頗爲怨念,連素兒聽了這事兒都心裡大呼“陛下您心真寬”。
現在,這件讓後宮粉黛一瞬間將崇親王視作情敵的寶貝就這麼擺在了她眼前,還配上了一句輕描淡寫的“戴上看看”。
“你別管它是什麼,本王說讓你戴上看看。”這語氣……怎麼聽着分明是想把這個“六宮情敵”的名頭轉嫁給她……
即便出了宮不至於得罪六宮……可是殿下您的妻妾們也都在打這東西的主意好嗎!
素兒極不情願地慢吞吞地將瓔珞拿出來帶在項上。她穿着一件白羅纏枝暗紋交領襦,下裙是淡得不能再淡的杏黃,和這紅珊瑚瓔珞一配,襯得白襦愈白,紅珊瑚愈紅,盈盈紅光反在臉上,向來清素的一張臉也顯得明豔幾分了。
崇親王端詳半晌,滿意地點點頭:“挺好看的,戴着吧。”
“……”其實真的是有意在轉嫁這個情敵的名頭吧。
素兒欠欠身子,低低道:“謝殿下,但如此珍品,不是奴婢配得上的。”
崇親王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都說了你戴挺好看的,哪還有什麼配不上,留着吧。”
素兒無奈,只好謝過收下。爲了不招惹麻煩,過了那日之後,就摘下來小心地收起來沒再戴過,崇親王倒也沒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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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素兒入宮已有三年,但從前總覺得離家不遠,還在一座城中,不過隔了一道宮牆而已。這次陡然到了千里之外的映陽,頓覺心中空落落的。王府在桓州,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依親王制而建,府在前,園在後,前府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後園風景如畫靜謐幽深。到達桓州那天,崇親王帶兩名得寵妾侍四處觀賞,素兒自是隨侍在側,卻是心猿意馬,總想着興許這輩子也回不了錦都見不了父母了,更是沒機會見到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的那人了……
世間萬事大約都有個兩面性,唯獨這“三心二意”鐵定不是好事。素兒這廂思緒在錦都,就沒注意眼前正觀景的崇親王已停了腳步,直至額頭碰了他的後背才猛驚覺。崇親王奇怪地回過頭,她匆忙俯身跪下:“殿下……”
額前仍是雙黑底的靴子,上面的紋飾卻比三年前的級別更高。她恍然想起三年前那句“下次再心不在焉,就不是今天這麼簡單了”,渾身一冷。上次還能在心裡抱怨左相搗亂,這次只好罵自己不長眼了。
許是因爲心情好,崇親王對於她這樣的衝撞倒也沒說什麼,只說讓她起身。
到了晚上,在書房看書的他在素兒來上茶時卻突然放下書徐徐問她:“當年你去皇兄府上送賀禮,回宮的時候心不在焉,那個時候本王跟你說過什麼你還記不記得?”
居然是要秋後算賬麼!!!
殿下您這個做法不道德啊!!!
素兒強作冷靜地在案邊保持着跪坐的姿勢,回道:“奴婢記得。”
“記得?”崇親王眉頭一挑,將書扔在桌上,看着她問,“那今兒這出又是怎麼回事?”
因爲張麗儀脾氣好,素兒在宮裡這幾年沒怎麼捱過罰,但她也看得明白,主子不罰便是不罰,若是要罰,任你如何求情也照樣會罰。遂俯身一拜,語聲清泠地認真認錯:“是奴婢的錯,但憑殿下責罰。”
崇親王輕哼一笑:“錯在哪了?”
“奴婢一時走神……撞了殿下。”
“不,不是。”崇親王俯視着她搖頭,見她疑惑地想要擡頭卻終沒敢擡,仍是深深地伏地,便道,“起來說。”
素兒直起身,崇親王擡杯喝了口茶說:“你是個宮女,你服侍誰就該忠於誰。從前在宮裡是母妃不知道不管,如今,你是我崇親王府的人,本王要你專心伺候,心裡不許再想沒關的人。你若做不到……”他一笑,“就別怪本王不給你留面子。”
素兒只覺後背一陣溼冷,德太妃待人寬和,她從來沒聽過這麼充滿威脅的話。眼前這個人,看上去也是寬和的,風姿卓約,可這番話從他口中以這樣慢條斯理的語氣講出來,在她聽來比面對一個彪形大漢的呵斥還要恐怖。
她再俯身下拜,身形幾欲不穩:“諾,奴婢謹記。”
崇親王不近人情的警告讓她突然想通了些事情,一直以來她對於四皇子——當今陛下的感情其實都是她的單相思,其實可能連單相思都算不上,那是她年幼時留下的一種執念罷了。但這種執念卻能給她惹來莫大的麻煩,就如今日,如果崇親王要怪罪,她連解釋都沒的解釋。如今她已身在映陽,與其讓這種執念繼續困擾着自己惹來禍端,倒不如忘了,專心做分內事圖個清靜。
人便是這樣容易使自己受困也容易使自己脫困的動物,一旦想通了,從前的難題便霎時消失了。
素兒爲人乖巧,做事也謹慎精明,又是德太妃賜下來的人,在府中本就受尊敬。現下拋開了雜念,做起事來更加得心應手,很快就成了崇親王面前最得臉的人。
崇親王很會治國,到封地不出三個月,便調整賦稅,連斬了三個貪官,雷厲風行地徹查從前的冤案,映陽百姓無不拍手稱快。在崇親王做出這些決定的時候,素兒多半是在他身邊的,看着他運籌帷幄,看着他指點一方江山。
她看到的,件件皆是大事,每一個決定都會在映陽掀起一陣新的波瀾,直讓她在旁邊覺得心潮澎湃,心中對崇親王暗生敬仰,對清明節的那個聲音的記憶反倒淡了。
很快,到了年末。
那天傍晚,崇親王寫完最後一道詔書時已經過了晚膳的時間,見他擱下筆,她問:“殿下,傳膳嗎?廚房備下許久了。”
他只笑道:“不了,出去走走。”
這嚴冬臘月的,桓州遠比錦都冷多了。素兒以爲他就是想在王府園子裡走走,結果他徑直就出了府,還沒讓任何人跟着——除了她。
城裡已經年味兒十足了,夜市比往常熱鬧了很多,賣得東西也有所不同,多了不少年貨。
崇親王穿着一身很普通的淺棕色直裾,外披着黑色狐皮斗篷,看着與尋常的富家公子無二。素兒跟在他身後很是鬱悶,因不知道他要出府,她只是隨手扯了件斗篷披上,料子是不錯,但不夠厚,走了一會兒就全身冷颼颼的。碰巧又在信期,小腹開始隱隱抽痛,只能緊裹着斗篷忍着,她橫不能跟崇親王說一句“殿下您先逛着我回去加件衣服”吧!
進了家酒館,在隔間里正坐下來勉強覺得好些,強打精神給崇親王斟酒,身子一挪動又是一陣劇烈的絞痛,“咣”地一聲將酒壺放回桌上,幾乎是無法自制地俯在了桌上,冷汗直流。
“素兒!”崇親王一驚,忙伸手去扶她,“素兒,怎麼了?”
素兒說不出話,掙扎着搖搖頭,又痛得一陣痙攣。若不是剛剛進店還什麼都沒吃,崇親王定要以爲她是被店家下毒了……
素兒禁不住地倒抽冷氣,越是倒抽冷氣疼得越厲害,連帶着手腳也陣陣痠痛。幾乎已經是被崇親王半摟在懷裡,想要起來又渾身使不上什麼力,終於痛得扛不住向失措的崇親王提了要求:“殿下……有熱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