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宮裡放出去一批到了年齡的宮女。這回素兒頭疼了,因爲中秋時親王們要入宮參宴,新來的小宮女規矩都還不全,不得丟死人了……重壓之下,素兒只得向嘉遠帝請旨晉玉漓爲從三品宮正,二人一同在六尚局挑選新宮女加以教導。對此玉漓很是怨念,宮正掌戒令糾禁,直白點說就是“你犯了錯我就罰你”。宮中級別較高的女官訓誡下屬時常用的一句話就是“若再有下次,我便稟明宮正。”——這話的含義類似於民間父母教訓小孩子時說的“你再鬧!再鬧狼來了!”
這可真不算個好工作啊!不過就算不是好工作,也得好好幹,尋常的工作幹不好要錢,宮裡的工作幹不好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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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八月初親王們陸續抵達錦都的時候,挑來的四十二個小宮女做事已經像模像樣,素兒去面聖順便彙報進度,嘉遠帝擡頭一看她不覺愣了一瞬,啞然失笑:“兩個多月沒見瘦了這麼多,可見辛苦。”
素兒見嘉遠帝心情不錯,覺得自己隨口說笑兩句他也不會怪罪,便回道:“奴婢也沒覺得自己瘦了,就覺得衣服一天天地大了,原本的對襟襦如今能拿來當淺交領穿。”
嘉遠帝一笑:“變着法地討賞?也罷,同鞝織造恰好新進了布,你和玉漓去尚服局挑就是了。”
素兒眉眼一彎,盈盈福身:“諾,謝陛下,奴婢告退。”
纔要退下,嘉遠帝忽的想起一事,道:“等等。”
素兒停了腳步,躬身頜首:“陛下有事?”
“你來。”
素兒走到近前去跪坐下來,嘉遠帝把案頭放着的一隻窄長木盒遞給她,微笑道:“你戴薔薇很好看,就是那銀釵太素了些,碰巧藺親王獻了幾塊南紅上來,就叫人打了釵子。”
素兒打開盒子一看,確是雙銀質鑲南紅對釵。那南紅色澤飽滿圓潤,像一滴殷紅的鮮血一樣落在釵身上,是上等的佳品。她抿脣一笑,合上盒子放回桌上,垂首道:“奴婢又不是沒有別的簪釵,陛下不喜歡那支,吩咐一聲,奴婢以後換別的就是了。這麼好的南紅,奴婢受不起。”
嘉遠帝聽完一聲嗤笑:“晚了,這些日子見不着你,就讓人先記檔了。”
……這人……這是什麼理由!
素兒低頭思忖,眼波一轉:“那奴婢想請個旨行不行?”
嘉遠帝偏頭看着她:“你說。”
“奴婢想送玉漓一支,這些日子多虧她幫着奴婢。而且,再過幾年她也該放出宮了,奴婢沒什麼別的可送,就算幫她存點嫁妝。”
素兒與玉漓向來交好,想幫她存些嫁妝讓她日後有個好歸宿自是真的。但目下此舉卻是爲了讓嘉遠帝知道,她無心爲宮嬪。
嘉遠帝面色微一沉,便笑道:“你的東西,你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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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衆親王入宮覲見。嘉遠帝與幾位大臣還在議事,便留了親王們先在輝晟殿側殿小坐。
素兒領了幾個小宮女去奉茶。尚儀屬高位女官,不會去做什麼體力活,衣服便多爲廣袖。奉茶時便須用左手輕撩了右袖,右手去端茶才比較方便。一盞茶端上去,面前正坐的人無意中掃了她一眼,捉了她的手腕隨口笑說:“這宮女有意思,都說五彩線得在端午後第一場雨時剪了沖走才能避災,如今錦都已經下了幾場雨了,她倒還帶着。”
素兒知道這是親王們許久未見了,一見面不知道說什麼纔沒話找話。但這個動作多少是有輕薄意味,又不好發作,將手抽了回來,面上一紅,不敢往崇親王所坐的方向看,照常奉茶。便聽有人笑而接口:“十二弟,這你就不懂了,端午習俗流傳多年,到了各地有各地的差異。”一頓,後一句話便是問她了,“姑娘哪裡人?”
她放下茶盞,垂首一欠身:“奴婢淮昱人。”
接下來一盞茶,恰是該奉給舒親王了,素兒便先端正地一萬福道:“殿下萬安。”才從小宮女手中的托盤裡取了茶盞出來。這一來,在座的便都明白了。
“本王適才還在想怎的淮昱姑娘雅言也說得這般正了,六哥,這便是你府上送進來的閔氏吧?”這說話的人就坐在舒親王的席位旁,正是崇親王。
素兒又福了福身:“是,奴婢閔氏雲清。”將茶盞放在他面前几案上,崇親王的目光自她戴着五彩線的腕上拂過,笑一頜首:“多謝。”
舒親王飲茶笑問:“雲清,現下什麼份位了?”
“謝殿下記掛,奴婢從三品尚儀。”
崇親王便指着適才抓她手腕的那人笑責:“十二弟,封了赫親王之後在庖歌逍遙慣了吧?一進宮就拿皇兄跟前正經的女官說笑。”
赫親王卻慵懶一笑:“管她幾品,不就是個宮女?”
素兒心中不快,快語如珠地駁道:“殿下這話錯了,但凡御前侍奉的宮女,最次也是中家人子出身。‘家人子者,言採擇良家子’,哪個不是正經人家的女子?即便奴婢不是尚儀,也不是由得人輕薄的!”神情低眉順眼,態度不卑不亢。身後的瑩鳶驚得咋舌:當初是誰說自己“連一句認錯求情的話也不會說,你以爲你有幾條命”的?眼下這毫不示弱地駁斥親王又是怎麼回事……
素兒名義上的原主舒親王品茶不言,崇親王也不便開口,同樣品茶不言。他們不言歸不言,那邊赫親王臉上掛不住了,冷聲笑道:“‘輕薄’?你是在王府裡讓六哥寵壞了還是進宮做了尚儀便目中無人?區區一個宮女也敢說本王輕薄你?想嫁入王府做妾侍的宮女可不知有多少!”
素兒自是聽出了赫親王語中的怒意,若是爲了不惹麻煩便該忍了,可聽他這麼說,又是不甘心:“奴婢進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然知道宮女中有想嫁入王府爲妾的,不過,奴婢卻不稀罕那樣的日子。”
“雲清!”一聲低喝。素兒一顫,轉身見嘉遠帝一身玄色直裾立於門口,叩首道:“奴婢叩見陛下。”
衆親王也都離座行稽首大禮,嘉遠帝在主位上坐了,方道:“都免了。”待衆人坐定,目光在赫親王和素兒間一蕩,“怎麼回事?”
“這……”赫親王語滯,總不好跟皇兄說“我拉了她的手於是被罵了”。素兒略一猶豫,心知再問下去橫豎都是自己的不是,斂衣一拜:“奴婢知罪。”
嘉遠帝面色不悅:“虧得你還是朕御前的人!中秋過後自己領罰去。退下。”
“謝陛下,奴婢告退。”素兒沉穩地行禮告退。她沒想到嘉遠帝會在這個時候出現聽到他們的話,但既然就這麼碰巧地讓他聽到了,受罰是必然的,能過了中秋再罰已是寬容了。
出了輝晟殿,素兒將餘下的事先交給了手底下的司賓,魂不守舍地往回走。上次不過頂了崇親王幾句,便是一頓脊杖。這次是當衆駁斥赫親王,得是多重的責罰啊!如果她扛不住死了,那崇親王……她不由懊惱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領罰時沒有求情是因爲她頂撞的是親王,求情勢必沒用,只會更讓人瞧不起。
知道這日玉漓不當值,便去了她房裡。玉漓做着女紅擡頭一看:“呀,姐姐這是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許是這幾日太累了,無礙。今兒個陛下大概是要設家宴留各位殿下用晚膳了,還得在近前服侍着,你跟我同去吧。”
玉漓連忙應了:“自是沒問題,不然姐姐告個假吧,我一個人盯着也出不了岔子。”
素兒搖頭:“還是一起吧,新來的丫頭做事我不放心。”
正說着,外面有宦官叩門:“席宮正,可知閔尚儀在哪?”
素兒應道:“我在,什麼事?”
“德太妃宣尚儀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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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宮門,迎面碰上了已封了正三品婕妤的容琳,福身施禮道:“婕妤娘娘萬安。”
容琳頜首道:“姑母剛歇下了,尚儀先去側殿稍候吧。”
素兒“諾”了一聲,心中卻覺得奇怪,怎麼剛宣自己來就歇下了?歇下了怎麼還要她在側殿候着?
進了側殿,卻是一怔,旋即道:“殿下萬安。”
崇親王一笑:“坐吧。”
素兒見殿內再無旁人,便過去坐了。崇親王淡笑道:“本王早告訴過你,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心裡得有數,還非要當衆讓赫親王下不來臺?”
素兒咬了咬脣,堅決道:“這件事,奴婢無錯。就算當初殿下爲了類似的事罰過奴婢,奴婢還是自認無錯。奴婢雖是比不得那些貴女,卻也終究還是家室清白不在罪籍,兩位殿下覺得奴婢區區一宮女不值一提,若被看上納妾該是天大的福分,可奴婢卻要顧及自身清譽啊……”
崇親王深吸了一口氣:“素兒……”
“殿下當初罰了奴婢,奴婢就想說這話。後來殿下沒再問此事,奴婢便也沒提。今兒個奴婢直言說了,殿下若惱,大可向陛下請旨重罰,奴婢無可辯。”一字字擲地有聲,端得是一副不怕死的樣子。
崇親王聽得眉頭緊蹙,半晌,長吁口氣,道:“素兒……當初我罰你,斷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想多了。只是聽你說你與我在一起是毀你清譽,一時惱了……”他一笑,看向她,“不說這個了,且說說日後你怎麼辦?這罪名不輕。”
素兒面色一黯,垂眸道:“左不過一頓板子。”
崇親王說:“本王尋個機會,向皇兄要了你回去吧。”
“不可!”素兒一急,“殿下,哲親王的巫蠱案是假的,陛下親口告訴我的。誰知下一個是不是你,我不能走。”
她沒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已經變了稱呼,崇親王不禁蘊了笑意,又說:“入宮才幾個月,清減了這麼多,你這身子哪受得了重刑。”
“有什麼受得了受不了,得有些天下不了牀就是了。陛下待奴婢也還不錯,不至於就此打死。”她向崇親王一拜,“殿下不必記掛了,是奴婢自己逞口舌之快招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