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大燕國史載, 裕昕十二年,靳頃大舉進軍祁川,朝廷援兵未到, 戰事已起, 熙親王拼死抵抗。
那是戰事正緊的一天, 信使不斷出入熙親王的宅子, 熙親王始終眉頭緊鎖。這些天的情況我們都看着, 記憶中的時間比現實要快上許多,我們也已經看了幾個時辰了。而熙親王,已經好幾日不曾閤眼了。
霖謠一直伴着他, 也少有休息。其實有這樣一位青樓花魁陪在身邊,放在平常絕對是“豔福不淺”。只是在這個時候, 沒時間兒女情長。他有他的責任, 她亦有她的祈盼。
可他們畢竟也還是活生生的人, 十幾日的相處間,他們互生敬意, 也有些敬意之外的感情存在。這種感情的存在雖只是在不經意間表露,卻很是明顯。比如在昨兒個晚上霖謠給熙親王熬湯時的神情,那樣的認真,又含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煉過的憶香多了,我知道這是女子最簡單的情愫, 在給心愛之人做事時總是心悅的, 哪怕有大敵當前。
她將那碗湯放在正在研究地圖的他的手邊, 沒有出言打擾, 走到琴邊撫起一支寧靜悠遠的曲子, 雙眸始終不曾離開他半分。他看上去那麼疲倦,又那麼堅韌, 她眼中的不忍愈發深了,猶豫再三,終是開口:“殿下,第四天了,歇一歇吧……”
他擡擡頭,倦容中強撐起一抹笑:“不礙。”
他端起手邊那碗猶冒着熱氣的湯,笑讚一句好香,便也不用調羹,直接持碗飲下。
他放下碗,低下頭又要繼續看那地圖,她起身朝他一福,溫柔而笑:“殿下,歇一歇吧,阿霖跳支舞給你看可好?”
熙親王怔了一下,旋即笑道:“也好。”
霖謠回房更衣,這我們就沒必要跟上去了,留在熙親王書房中等着。
片刻之後,霖謠回來,着了一身大紅的舞服,紅得似火。兩條長長的水袖揮揚間豔麗到刺目,又覆上了一層肅殺。她舞得很是利落,水袖雖長卻絲毫不顯拖拉,旋轉與收放中,都似是在宣泄一種情緒,或是回憶一件往事。
我們在這股濃烈的紅豔下看得呆住,她跳得根本不是舞,是死前的絕望,絕望中有不甘,不甘裡帶着憤怒。這是國破的哀鳴。
熙親王的雙目,平靜如水,甚至還蘊着幾分溫和的笑意。看得久了,卻成了淒涼的剛毅。
“阿霖,我送你走。”他說,“國家興亡,不用你留下陪葬。”
她長長的水袖隨在地上,紅成了一灘,望着窗外笑意虛浮:“殿下這麼說,已是覺得祁川守不住了?”
他目光一沉,重複了剛纔的話:“我送你走。”
她不說話,他沉音叫來侍衛:“來人,送霖謠姑娘去錦都,安置在王府。”
“殿下……這……”侍衛猶疑不定地看着二人,熙親王一笑,定定地看着霖謠:“皇兄若問起來,就說……這姑娘是我的紅顏知己。”
這分明是說遺願的口氣!青樓女子就算是親王的紅顏知己也絕不可能經由皇帝親自安置在錦都,除非……除非熙親王殉了國。
昭泊和衛衍一左一右在我耳邊同時重重一嘆,我看看他們:“怎麼了?”
衛衍投向地面的目光有些虛晃:“女公子知不知道,那一年發生了什麼?”
“什麼?”我好奇問道。我從不愛讀史書,不清楚這些。
他走向對面的牆壁,看着牆上的那一幅巨大的地圖,抱着臂道:“這是大燕當年的國境。”
我和昭泊也走過去看着那圖,其實與今日並無太大差別,只是左下角多了小小一塊,上面有兩個地名:狼原、癸城。
衛衍的手指在“狼原”上點了一點:“六十餘年前,靳頃舉全部兵力直指狼原,意在從祁川撕開一道口子,蠶食大燕。認定朝廷援兵一時無法到達,祁川駐兵應接不暇。”
“然後呢?”
昭泊輕哼而笑:“熙親王殿下,好一場豪賭。”
“殿下!”霖謠一聲怒呼截斷了我的追問,我們同時回頭看去,霖謠黛眉緊蹙,瞪着熙親王的眸中淚光盈盈,“殿下何必執着這些!大敵當前,殿下專心抗敵就是!阿霖的去留不勞殿下費神!”
“阿霖……”熙親王無奈地摟住她的肩膀,緩然道,“你聽我說,就算你不怕死,可沒必要白白送死。”
“白白送死?”霖謠笑得明媚,“若靳頃人當真進了城,阿霖能殺一個就算陪葬,殺一雙就是爲父母報了仇了!便是一個殺不了,阿霖死在這,也算不負父親當年殉國!”
我心裡暗讚一聲好烈性,自古以來,上場殺敵、保家衛國都是男兒夢想,如今卻有個女子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毫不示弱地說出了這樣的話……好吧,幾步遠加幾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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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五六天,靳頃大軍攻破狼原,兵臨癸城池下。破曉後,就會是一場血戰。
熙親王身披戰衣站在城樓上,霖謠猶是那一身大紅舞服,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位置,城下將士們看不到的地方。她面容沉靜地看着他,聽着他對將士們說:“國家之恥、民族之辱、百姓之苦,今時今日,皆決於衆將士。此戰勝也好,敗也罷,卻不可退半步。”
聽着他對將士們說:“就算是必輸之戰,我們也要拖住靳頃人,不能任由他們直入祁川,直入大燕!”
戰前動員之言,多是奮進的話,很少言及“敗”字。熙親王卻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他讓所有將士都知道,這一戰凶多吉少,保的卻是背後的大燕。
城下短暫的死寂之後,是一陣高過一陣的吶喊。震天的喊聲,震得我聽不清他們究竟在喊什麼。震天的喊聲中,一縷笛鳴婉轉而起,悠悠揚揚地飄散開來,將士們又是一陣安靜。
我側頭看向旁邊的吹笛人,火紅的舞衣,似雪的肌膚,碧綠的玉笛。這般美豔佳人,今日吹出的,卻是那首《秦風·無衣》。
這首一直在軍中傳唱甚廣的曲子很快就被人聽出,城下,響起了低沉卻有力的歌唱聲:“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歌唱聲在人羣中逐漸擴散開,愈加讓人覺得震撼,愈加讓人覺得悲壯。
熙親王下了城樓,留給我們一個挺拔的背影。衛衍忽然俯身拜了下去,施的是稽首大禮,我正驚訝間,昭泊同樣拜了下去。
“你們……”
昭泊直起身,平靜道:“如果沒有他這場必輸之戰,今日的我們,大概都是靳頃人的階下囚。”
他們一起給我補習了那段歷史,那一場必輸之戰。
內亂剛過,朝廷援兵一時無法抵達,靳頃人又傾了全力,想守住整個祁川,不可能。熙親王想丟卒保車,但這個“卒”,是他自己。
靳頃人起初進犯祁川邊界各處,爲的是試探究竟何處兵力薄弱,最後,他們試到了狼原這個口子。然後,他們得知熙親王坐鎮狼原背後的癸城。
能在攻入大燕的同時活捉個親王,一舉兩得,卻正好合了熙親王的意。
在靳頃兵力逐漸向狼原聚攏的同時,熙親王也從其他各處暗中增調了兵力來此,但並沒有直接投入狼原,而是直接駐在了癸城。
他要吸引靳頃人全來攻打這一處,暫保其他地方平安,等待援軍到來。
這一處,他抵死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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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城裡,各家都閉了門,只有一家膽大的小店還營着業。我們在靠近城門的一家茶館坐下,聽着一牆之隔的城外傳來的陣陣廝殺。只可惜我們沒有走進這段記憶,沒辦法點茶來喝,乾坐着好生無聊!
不過,這只是這座城的記憶,如果我們推門出去,什麼也看不到。
衛衍沉默着,忽地一笑,我問他笑什麼,他告訴我:“恨沒早生六十年。”
我亦悵然。這素來是漢人的骨氣,逢時而生的人會奮力保家衛國,彼時未生之人,只能望着已失的國土嘆一句生不逢時。
我手指撫摸着桌面,眼下我們看到的桌子是六十年前的樣子,光潔如新,只有摸上去才能感受到這張桌子現在已陳舊得硌手。我擦掉手指上沾染的灰塵,笑而道:“何必感嘆生不逢時?有這口氣在,總能奪回來的。”
能麼?我也不知道。只是狼原、癸城失守六十多年了,未見大燕再有何動向,倒還送出去兩位和親公主。
鎖香樓歷任樓主從不過問政事,我和昭泊也一樣。然不過問歸不過問,卻不代表心中無所向往。如今繁榮之下隱顯頹勢的大燕,任誰也心中不甘,只盼再度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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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必輸之戰,戰了很久,不知他們是怎麼拖住的。
靳頃軍隊進入癸城的那一天,全城的百姓都涌上了街頭,成千上萬的人,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他們看着靳頃人押着“俘虜”進城,以這種寂靜表達着抗爭。
我們不約而同地在隊伍中尋找着熙親王,沒有找到,也許他已戰死。我們能看到的,只有趾高氣揚的靳頃汗王,逖沷。
隊伍的那一邊、道路的對面,一個人影一閃而過,弄得我悚然一驚,穿過重重記憶景象,追了上去。
“陌吟?”“女公子?”昭泊和衛衍都一愣,也追過來。
那個人身着一襲白色直裾,身形像極了屢屢出現在我腦海中的那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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