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禮過了四禮,卻終究沒能等到“請期①”那步。
去年九月,羨城大鬧疫病。這件事我是有所耳聞的,因爲鎖香樓常年從那裡一戶養麝的人家處收購白麝香。那場疫病導致這戶人家的麝死了大半,提高了香價,弄得我很長一段時間看着樓裡的調香師們調製含麝香的香時,就心疼得想要把自己搞失憶了算了。
任你香價如何飆升,我皆一忘了事……
疫病不長眼,紀小姐的父母死在了那場疫中,門楣也就此落魄。我還以爲接下來就是程公子的悔婚……
結果……
居然不是!
那是疫病鬧得不可抑制之時,無奈之下,朝廷下旨封城。雖是無情地任由羨城百姓自生自滅了,但也無可厚非,總好過任由疫情擴散。
這個時候,程修偐卻出現在了紀家。
“你怎麼進來的?”紀雲翟大驚,忙不迭地要推他出去,“疫病鬧得厲害,陛下已下聖旨封城,快走,不然你也會死在這兒。”
程修偐的手,堅定地握住了紀雲翟的手:“我帶你一起走,跟我去渤城。”
紀雲翟驚疑地看着他,惶然道:“我走不了的,何況爹孃屍骨未寒……”
“伯父伯母屍骨未寒,他們不會想讓你也死在這!”程修偐喝道,“我買通了守城的守衛,我能帶你離開。”
後來,他們一起跪在紀雲翟父母墓前,重重叩了三個頭,程修偐道:“伯父伯母,我會照顧好阿翟。”
在去往渤城的馬車上,紀雲翟癡癡地望着程修偐,卻一直不言。程修偐摟着她問:“怎麼了?”
紀雲翟抿一抿嘴,道:“那會兒看見你時,我還以爲……”
“以爲我是來退婚的?”
紀雲翟點頭,程修偐一笑:“怎會?”
說到底還是沒有完婚,不宜直接將紀雲翟接回府中,程修偐便在渤城給她置了個宅子。雖然只有兩進而已,但裝修不俗。能看得出,從臥房書房到花園都是精心設計的。看着紀雲翟的感動,程修偐溫潤而笑,握着她的手說:“有禮物給你。”
小廝捧上一物,揭開上面所覆的綢子,是架琴。
我搔之以鼻:“好俗……”
昭泊淡然:“嗯……接下來會更俗……”
是的!接下來就是二人又一次琴簫合奏,並且連曲子都沒換這種事真是讓人忍無可忍啊!
我突然想起點事,問昭泊:“紀小姐琴技很好麼?”
“是不錯,怎麼突然問這個?”
“就是忽然想起之前聽到的傳言,說紀小姐琴技堪與大晉貞淑皇后相比。”
昭泊挑眉:“你不是早說了那是欺負貞淑皇后薨逝已久死無對證麼?”
“……她琴技到底怎樣?”
昭泊遂一頜首:“我覺得你那個看法是對的。”
“……”
“不是不好,不過應該沒有好到那個份上。也確實是死無對證,聽過貞淑皇后彈琴的人都死了……”
其實只是因爲相隔了幾百年而已,聽他這麼一說我忽然覺得好像貞淑皇后把所有聽過她琴的人都殺了滅口一樣……
毛骨悚然啊!
我打了個寒戰,昭泊眯着眼轉過臉來,含笑道:“你看,你又想象力豐富了吧?”
我……
“你滾!”
.
第二天,紀小姐醒了,當晚,好吃好喝招待一番補充體力之後,再次被我們用迷香放倒……
因爲需要看到的記憶還沒有看完……
下面的劇情真讓我渾身不自在,昭泊倒一直頗爲淡定地品着茶看着記憶幻影,一副很是欣賞的樣子。我一次又一次地衝他翻白眼:這麼偷窺人家談情說愛還一副欣悅的樣子,師兄你的道德底線被人拿去煉香了麼?
劇情太膩歪,引憶香又薰得我嗅覺有點麻木,不得不出門透透氣了。陪着笑和昭泊打了個招呼,讓他先自己看會兒,反正照這個進度看來一時半會兒沒什麼有價值的場景會出現。
昭泊好像沒注意我具體說什麼,挺敷衍地“嗯”了一聲。
還真是投入啊……
打開門的一剎,涼氣撲面而來,我腦中一懵,眼前忽地黑了,伸手扶住門框。也是這一剎那見,我看到了一個景象,是一個極其熟悉的景象。那個人,背對着我,隱約能看到他胸口中了一劍,地上那一大灘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衫。
他好像要回過頭來,但在回過來之前,景象消失了。眼前,是鎖香樓三樓的大理石地磚。我竭力想要找回那個場景,想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沒用,眼前只有大理石地磚。
就和先前的數次一樣,不管是在夢裡還是在白天忽然出現在眼前,無論我多麼努力的想要看下去,這個場景就是無法繼續。
昭泊察覺到我的不對,走過來扶住我,關切道:“怎麼了?”
我搖搖頭:“沒事,引憶香太重了,薰得頭暈。”
昭泊眉頭輕蹙:“我扶你回去歇着,這邊有我就可以。”
我再搖頭:“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在這裡盯着吧。萬一途中錯過了什麼,這幾天全白費了。”
這幾天可耗費了不少高品質的迷香和引憶香吶!
昭泊苦笑:“財迷!那你慢點,我牀邊的抽屜裡有新制的薄荷香,拿去醒醒神。”
我點點頭,催他回屋:“總共就十幾步路,我自己回去就好。你趕緊看明白紀小姐到底是怎麼回事,趁早了了這樁生意。”
那天我早早就躺下了,卻久久無法入睡。我太想知道那個人是誰。
明明有一種濃烈地熟悉感,卻又毫無頭緒。
我知道,這是我那次失憶造成的後遺症。根據鎖香樓歷代樓主的記載,當人在做夢或是回憶時,所見的場景是彩色的,或是比現實偏暗的彩色;但破碎的記憶,是黑白的。
那段記憶是黑白的,只有那一灘血有着濃豔刺目的紅。
作爲天天與記憶打交道的人,我對於失憶有更多的恐懼。那些求我煉憶香的人都經歷過各種各樣的痛苦。或是妻離子散、或是衆叛親離,抑或是像紀雲翟這樣被人傷透了心。每每看着他們的記憶,我總是倍感幸運,自己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所以,我懼於去想那段導致我失憶的經歷。
這種懼怕,甚至令我不敢去詢問昭泊發生了什麼。我很清楚他知道所有的事情始末,那也是我迫切想要了解卻總在開口前退卻的。
實在無法入眠,我起身坐到妝臺前,拿起那瓶薄荷薰香猶豫了一瞬:算了,薄荷提神,用了更睡不着。便收到抽屜裡,拿出一瓶薰衣草香和一瓶琥珀香。
薰衣草安神助眠,而琥珀香……總給我一種安全感。其中原因我是清楚的,我之所以失憶是因爲那年父母雙亡,而琥珀香,是我母親生前最愛用的香。
琥珀香給我的那種綿長的感覺,好像被人擁在懷裡。
我將兩種香兌在一起,一份薰衣草、兩份琥珀香,混合在一起呈現出淡淡的金黃色。我在瓷質的薰香爐的小碗裡裡呈了小半淨水,滴了幾滴薰香進去,又在小碗下面點燃蠟燭。很快,香氣縈室。
薰衣草本就是極好的助眠香,鎖香樓所制的薰衣草香又純度極高。縱使我每日製香,對各色香料都有了抗體,還是很快就拋開了一切胡思亂想,安靜睡去。
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盥洗畢,出門,去隔壁昭泊的房間叩了以叩,沒有反應;再叩,還沒有反應。拾階下到二樓,叫住打雜的丫頭小琢,問她:“公子呢?”
小琢放下手裡的活,躬身道:“公子說女公子近幾日太忙,他調些香給女公子調理調理,在最裡那間。”
我走到最裡那間隔間門口,推門而入,一陣香氣撲面。昭泊手持着一隻瓷杯,輕輕晃着,細細品着香氣。見我進來,微微一笑:“陌吟,來試試這個。”
我依言走過去,接過瓷杯,在手裡晃着品味。不能離鼻子太近,否則一會兒嗅覺就麻木了。
闔目凝神品了少頃,睜眼道:“檀木、沉香、龍涎香、依蘭、玫瑰、丁香、梔子、薰衣草、草莓、蘋果,可對?”
昭泊輕一點頭:“大致對。我加了極少分量舒神香,給你助眠。”
舒神香,那是鎖香樓獨門迷香的一種。我嗔怒道:“有給未婚妻下迷香的嗎?可見居心不軌!”
“居心不軌?”昭泊勾笑,“虧你還聞出裡面有玫瑰和依蘭,我要真是居心不軌,加一味廣藿香多好?”
“你……”我雙頰倏地躥紅,“這樣沒正經的玩笑你也說得出口!”
玫瑰依蘭廣藿香,簡易的催情香方子。
他一笑,從我手中拿走那個瓷杯,問我:“喜歡麼?要不要再加點什麼?”
我想了想:“加點琥珀香吧。”
昭泊蹙了眉:“別了,雖然你覺得聞着舒服,但那就是飲鴆止渴,越貪戀那個味道你後遺症就越厲害。”
我咬一咬下脣:“那加點白蓮吧。”
他笑應了,調好之後又拿給我聞了聞,我眉開眼笑:“這味道好,就這樣吧。紀小姐那兒情況怎樣?”
他一邊取了個小瓷瓶裝那薰香,一邊道:“還好你昨天趁早去睡了,不然又得大罵。”
“……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