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丑時末離開了她的晳妍宮。
其實她進宮這麼多年, 睡覺早就很是驚醒了,這是她的職業道德。但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
待醒來, 已是辰時。才盥洗了, 就有皇后宮裡的人來, 進殿便道有要事稟, 她屏退了衆人。
聽那宦官說完, 她靜坐了會兒,才又叫宮人進來。梳了個傾髻,穿了一襲白底淡紅花枝齊胸襦裙往御書房去。
門口的宦官向她施了一禮:“夫人, 陛下在與幾位親王議事。”她會意頜首:“本宮去湖邊走走,陛下得空時, 勞煩中貴人知會本宮一聲。”
那宦官剛道了一聲“諾”, 張隱便迎了出來, 低斥了一句:“不長眼!雲清夫人也敢攔,陛下有旨雲清夫人隨時可伴駕。”
素兒聞言莞然一笑, 未多加推辭,提裙入內。
至屋中一萬福:“陛下聖安。”
幾人便都起身向她一長揖:“夫人。”
她又淺淺一福:“見過各位殿下。”
上座的於玠笑而向她招手:“來坐。”
她到他身邊坐下,才發現赫親王也在,一瞬的彆扭,很快發現赫親王比她還彆扭。
於玠也看出了二人的心思, 向赫親王笑道:“行了十二弟, 夫人不是小氣的人, 坐吧。”
因她在場, 幾位親王幾番欲言又止。她以爲是礙於她是嬪妃, 正琢磨着要不要告退了,終是舒親王先開了口:“陛下, 大事已成,爲何不絕後患?”
她不知他們在說什麼,也無意去問,低頭給於玠倒茶。他的目光淡淡地掃過她,說:“大事已成,他不足爲患。”
“皇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赫親王神情嚴肅,“他只要活着就是個禍患。再說他對兄弟從未仁慈過,陛下這般,簡直……婦人之仁!”
赫親王情急之下出了不敬之言,皇帝掌一擊案:“十二弟!”
赫親王嚥了口氣,不甘道:“皇兄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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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他對兄弟從未仁慈過”……他們這是在說……嘉遠帝的事?素兒神色一緊,剛凝眉看向旁邊的他,就覺得自己放在膝頭的手被他一握,接着就是他冷聲的一句:“此事改日再議。”
衆人退去,她看着不言的他,眉頭蹙得更緊了:“陛下……”
他仍伏案沉思,她又喚了一聲:“陛下……”
他回神,偏頭看看黛眉緊蹙的她,瞭然一笑:“我知道,不會殺他。”
七個字,讓她安了心。
他睨着她問:“是不是有什麼事?”
前天還冷冷冰冰的,就算昨天睡了一夜,今天就主動來找他還是反常。
素兒想了一想,聲色平平靜靜:“臣妾想要一個答案——陛下究竟爲何一定要臣妾?這天下的女子,陛下想要誰得不到?”
他神色一凝,笑而問:“專門跑一趟,就爲了問這個?”
她頜首低眉:“不敢爲這點事攪擾陛下,但還是求陛下先給臣妾個答案。”
看着她神色恭敬,雙眼中卻是近乎剛硬的堅持,面前的帝王沉默了許久,方緩然道:“那天,看着你的馬車遠去,我就後悔了,細作可以讓別人來做,不該是你。”
對上她深有不解的眸子,他說:“就不應問你願不願意進宮,該早早的娶了你纔是。後來,中秋的時候你惹惱了皇兄,我本想正好要了你回去,已經問過了母后的意思,她也同意你爲正妃。”他笑意無奈,“誰知你鬧出那麼一出。”
“我那是怕……”
“是怕皇兄對我不利?”他說,她點頭。他清淺一笑,“我知道。當時只恨沒提前跟你說清楚。與皇兄的一戰,根本不能避免,只是早晚的問題。”
她不語,不知他話中有幾分是真的。以她的出身,在王府做妾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做親王正妃,聽着太荒謬。只聽他又說:“那時他是帝王,一切只能循他的意;如今我既登基爲帝,自不能再錯過你一次。”
她明知他並無惡意,仍是從心底沁出寒冷,一層又一層地凝結住,冷得她整個人都在發抖,語氣也陡然森冷:“所以,在陛下心裡也好,在他心裡也罷,臣妾終究只是個玩物而已,只能任由你們擺佈。臣妾自己的想法如何,根本不重要。”
這是不折不扣的大不敬。於玠眸光一凜:“素兒!”
“臣妾失言。”她脣畔猶掛着冷意。她已經不像從前那般懼他了,或者說,她已經無所懼了。人活得戰戰兢兢,最懼的無非是一死,而在她心裡,連死也不過是解脫而已,其他的人或事,又還有什麼可怕?
殿裡一片寂然,幾個年輕的宮人都屏了息,張隱也眉心輕一皺。就算陛下素日寬和待人,雲清夫人您也太……
簡直成心搓火!
額上猛地一痛,被彈了個響指。聽他笑責說:“苦着一張臉給誰看!”
素兒反倒不好再說什麼,訕訕地揉着額角。他問她:“還有什麼事?”
“哦……”她一恍,差點把正事忘了,輕然道,“今兒個早上,皇后娘娘遣了人來,說娘娘身子不適,要臣妾照顧皇長子幾天。臣妾本想去見皇后娘娘,可宮人說娘娘病得厲害不便見臣妾……事發突然,臣妾不知具體緣由,又想着皇長子既長又嫡,不敢擅自做主,便來問問陛下的意思……”
於玠認真沉思片刻,說:“自己拿主意。”
素兒一愣:“……陛下?”
“我做主了,你又要覺得我無所謂你的想法。”
“……”素兒噎住。陛下你聯想能力實在太強……
於玠自顧自地批閱奏摺,素兒在旁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傻坐了一會兒,他放下筆:“帶你見皇后去,然後你自己決定。”
“……諾。”
他輕一握她的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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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皇后所住的長秋宮下了步輦,皇帝隨口問道:“皇后怎麼樣?”
掌事的宦官回稟說:“娘娘剛服了藥睡下,臣去請娘娘接駕。”
於玠擡手製止:“不必,朕進去看看。”便攜起素兒的手一道進了內殿。榻上的帷帳放着,隱約看到榻上臥着的女子一動:“陛下?”
這聲音虛弱得讓素兒一怔,才記起自己剛剛甦醒那日皇后前來探望,用了極重的脂粉。想來那時便已經病了,才用脂粉遮掩病容。
皇后要起身行禮,於玠輕聲道:“你好好躺着就是,不必多禮了。朕和夫人來看看你。”
素兒脫開他的手,深深一福:“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一笑:“本宮這個樣子,本不想見夫人……罷了,有些話,到底還是要當面和夫人交待。”
於玠走過去撩開帷帳坐在榻邊,素兒靜立一旁,緩緩道:“臣妾知道不該打擾娘娘養病,可今早的事臣妾實在不敢做主。”
皇后抿一抿嘴,望向於玠:“可否請陛下回避?”
他猶豫一瞬,說道:“你有什麼話,大可等病養好了再說。”
“陛下是怕臣妾爲難夫人?”皇后面上的笑意濃豔了幾分,搖頭說,“臣妾不會。”
於玠歉然笑道:“是朕多心,朕走了。”
皇后頜首:“多謝陛下。”
素兒施禮道:“恭送陛下。”
皇后半坐起身子,倚在榻上,舒了口氣,吩咐宮人說:“都退下吧,本宮有話單獨和夫人說。”
宮人們退去後,皇后拍了拍榻邊示意素兒坐,又端詳她半晌,才淡淡道:“當年本宮一時之氣,陛下記到現在,你……別記恨本宮。”
素兒忙慰道:“娘娘什麼話,當初是臣妾氣盛頂撞了娘娘。”
皇后笑了一笑,又說:“本宮一直很討厭你,當初是,現在也是。”皇后輕輕一嘆,繼道,“本宮不明白你到底強在哪。若說本宮是庶出,也好歹也是驃騎將軍的獨女,總比你這個尋常人家的女兒高上一些;若說你幫了陛下大忙,可本宮乃至本宮的整個家族也沒少出力……陛下他,偏偏就把你看得更重。”
素兒無言,皇后神色悵然:“送你進宮的事,陛下瞞得很好。你就這麼突然從王府消失了,我還以爲是你惹惱了陛下被趕走了,很是高興了一陣子。”說着自嘲一笑,“直到那天陛下喝得大醉,抓着我的手問我……‘素兒,本王問你願不願意進宮,你怎麼就答應了呢?’”皇后認認真真地看着素兒,憔悴的面容更顯黯淡,“他說這話時的神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素兒沉默着,覺得一股液體一直在眼眶裡涌着,又一次次被她強行忍下。她從來不知道也從來沒想過,當她在宮裡步步爲營的時候,他竟是這般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