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不久派去送雪狐鬥蓬的家將終於回來了。
他帶回的消息,叫我又喜又憂,總算明白爲什麼去了那麼多日纔回來了。
原來,安亦辰並沒有墨守陳規只在幽州邊境固守。趁了安亦倫新敗,安夏放鬆戒備之時,他率麾下部隊,直攻幽州。安夏猝不及防,被他七日之內連下三城。家將送鬥蓬去時,他已率部深入幽州,與安夏幾度交鋒了。
當他披了血跡斑斑的戰袍見到我派去的家將,見到我送的鬥蓬時,都沒有太大驚異,很是安然地端了茶水喝着,但一聽說是我親手縫製的,一時將茶水驚得盡數吐出,失態得嘴巴張開半天合不攏。
接着,便是笑得嘴巴合不攏,一出手便賞了家將兩錠黃金!
安亦辰一定沒注意到那些粗劣的針腳,不然,只怕那笑容會有些發苦。
我心中描摹着安亦辰難掩興奮的表情,不覺悠然神往,微笑道:“王爺精神還好不?這麼辛苦,是不是清減了些?”
那家將回道:“王爺剛經歷一場血戰,看來有些疲乏,但接連幾天都是勝仗,精神很好,雖黑了一些,並不見瘦。”
“接連幾天勝仗……”我站起身來,默默望向窗外,蹙了眉,輕輕道:“一定要,一直打着勝仗啊!”
家破國亡,千里奔逃之際,我已經歷戰場,雖稱不上千軍萬馬,卻也驚心動魄,數次生死懸於一線,深知戰場險惡,猶如血腥屠場,只有勝者一方,才更有可能平安回來,與家人團聚。
當了許多人的面,我實在無法說出,我渴盼着他回來,非常渴盼着他回來。
那種渴盼,不似當日等待白衣時的催肝裂膽,卻帶了梅子快熟時那種酸甜交錯的憂傷與喜悅,一點一滴地蝕倒人心。
窗外,雪盡寒輕,月斜煙重,猶記前時執手相對,言笑清歡。
亦辰,我在等你回來。
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等你回來!
知道安亦辰在前線激戰,我再不願京城惹出甚麼是非來讓他分心,終日只在府中呆着,看書畫畫,彈琴下棋,雖是無聊,但想到那至今懸在那裡的香雪園刺殺事件,不得不斂了性子,免得再給人以可乘之機。
我雖倔強驕傲,卻絕不莽撞。沒有安亦辰在一旁相護,無論是夏侯明姬,還是夏侯皇后,我還是離得越遠越好。
叫我驚異的是,我對夏侯家萬分防範,夏侯英居然還會跑到秦王府來求見問安。
若論起來,香雪園中,他雖是將那刺客殺了,絕了我們追查線索,卻也算是救助過我,倒不好太過無禮,白白樹敵。但若和夏侯家的人親近,我又心有不甘,何況知道安亦柔對他有意,而他看我的眼光又頗有幾分曖昧,若是惹來安亦柔或安亦辰的猜忌,可就糟了。
心下思量着,只借口受了驚嚇,讓茹晚鳳去好生招待,又收了他送來的補品,另備了許多回禮,恭恭敬敬送了出去,絕不顯出一絲不滿來。
臘月上旬,大晉朝廷收到安亦辰的連連捷報,幽州十二城,幾乎全被收復;安亦倫在燕州未得着便宜,遂去幫二哥攻打安夏——自然是不想安亦辰獨佔鰲頭,攬盡功績了。
我猜不出安亦辰在對付外敵的同時,又該如何對待自己居心叵測的兄弟,但我想,他應該應付得來。
因爲他是安亦辰,天下最優秀的少年將領,未來的一方霸主,甚至是——天下霸主!
轉眼到了年底,算算明日便是除夕了,府中上下,張燈結綵,綾紗的各色宮燈高高挑起,通宵達旦地亮着,遠遠看去,如星河燦爛,璀璨晶亮;而安亦辰那邊,居然沒一點回京的消息傳出。想來幽州內憂外患,安亦辰必定不安於枕,一時回不來了。
我心下失望,卻不肯露出分毫,吃了晚飯,強笑着和夕姑姑、茹晚鳳等說笑片刻,早早便回了房,獨坐於房中花梨木小圓桌前,抱着松柏鶴紋的小手爐,無意識地擺弄着白天和茹晚鳳留下的半局殘棋,看那深閨空幃,門下風簾,銀燭吐蘭香,幽氣暗襲人,寂寞如細風般搖曳着,頓覺蕭索。
眼見燭淚欲闌干,落梅生晚寒,我再也無法安心去睡,悄悄步向窗邊,不顧銀霜炭的熱量飛快自窗中逸出,推出雕翠葉薔薇花紋的窗戶,呼吸着清新帶隱伏夜梅暗香的空氣,凝神細想安亦辰的一顰一笑。
不知什麼時候起,宇文清想得少了,而安亦辰卻日日浮上心田,而相思,已入骨,於不知不覺間。
窗邊有案,案上有琴,琴是古琴,據說是唐時雷氏所制,名九霄環佩。此琴音色清越鬆透,如擊金石,安亦辰在京時我從不曾撫過。但他這一去數月,寂寞如牆,竟是再也撞不出去,不覺又重拾清弦,再理桐絲,輕吟淺唱:
“鸞孤月缺,兩春惆悵音塵絕。
如今若負當時節,
信道歡緣,狂向衣襟結。
若問相思何處歇,
相逢便是相思徹。
盡饒別後留心別,
也待相逢,細把相思說。”
[注:出自北宋•晏幾道《醉落魄》]
“也待相逢,細把相思說。不知棲情,怎生對我說相思?”
怔忡間,身後忽然傳來男子溫厚柔軟的聲音,清醇氣息,直撲鼻端。
我的心跳有瞬間停止。
不會是我出現了幻聽吧?安亦辰,不是該在遙遠的安夏麼?
窗外,那樣冰寒的天,無風,滿地白霜。梅落於地,安靜的撲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