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賈氏的確是一個習慣於殺伐的女人,在掙脫申公豹的那一瞬間她將周遭的環境看在眼中,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了於此時的境況而言,最爲有利的決定:既然自己已經註定討不了好,那就抓住任何機會拉人陪自己下地獄。
但到底是倉促出手,眼見着申公豹避開了殺招,而被酒壺砸碎四散飛濺的瓷器碎片又沒能割開蘇妲己的喉嚨,賈氏難掩心中失望。她見暴怒的紂王叫了侍衛要捉拿自己,再看遠離自己的那羣女人,以及一手撐着桌案站起身來的申公豹,便知再也沒有出手的機會。
但到底不是被凌辱致死。
賈氏站直了身體,步步後退間直視紂王怒瞪的眼,冷笑道:“我夫君黃飛虎爲你打天下,立奇功無數,得來的就是這般相待?”
紂王沉着臉不予應答,賈氏見狀突然大笑開來,笑聲中和着哽咽,細聽是濃濃的不捨,她道:“只恨我賈氏爲人妻主內不賢,時至今日才替他剖出你的人面獸心!”
沒有人出聲,賈氏也不想有人應答,她伸出食指與肩齊平一一指過申公豹、蘇妲己,最後落在紂王的鼻粱之上,她笑:“但我到底能讓他看清了你的爲君不仁!”
說完這話賈氏身體後仰,避過侍衛伸過來的手的同時,也讓自己失了立足之地,翻身跳了樓,成了第二個在以墜樓的方式死在摘星樓的人。
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女人們慘白了一張臉,平日裡姿態裝得比誰都高的人拉開嗓子尖叫出聲,歌舞藝伎在角落裡縮成一團,止不住的身體顫抖帶動帷帳簌簌出聲,摘星樓上亂作一團。
黃妃想:她的確看了我一眼,是往日裡不曾注意過的寵愛,不比親生父母兄長淺上半分。
黃妃立在原地,眼白過半的眼空洞的看着賈氏跳樓的地方,配上瘦骨嶙峋的身軀,差不多就是一根廖無生氣的木頭樁子,對於她的存在當然沒人會去注意。
紂王擁緊受了傷的蘇妲己,大喝着讓人傳御醫,卻又想起御醫院早已被自己下令砸了個粉碎。氣急敗壞的紂王看向竟又做下去繼續吃喝的申公豹,怒喝:“還不滾過來給王后看傷!”
申公豹聞言不怎麼情願地放下啃了一般的雞翅,拖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向紂王,哪裡看得出半分焦急,然後他與黃妃擦身而過,嘴脣蠕動:“……”
黃妃陡然睜大了本就顯得過大的眼,在這張也曾豔麗過的臉上顯得分外駭人,然後知覺在這一瞬間回攏,恐懼積壓至最深轟然炸裂,顧忌便失了本身存在的意義。
就是黃妃自己也以爲,這具身體在無盡的恐懼之下早已腐朽不堪,做不出任何與“靈活”相關的動作,於是驚覺自己幾步越過申公豹,以前所未有的凌厲之姿站在蘇妲己面前,在所有人都反應不過來的當時狠狠地擡起右手手扇上那張妖異的臉的時候,若不是轉眼便能看見紂王惡鬼
般的臉,黃妃會以爲這只是自己的妄想終於掙脫桎梏清晰地呈現在自己的腦海裡。
但這絕非妄想,所有人都聽見了這一聲清脆的巴掌聲,然後他們將目光集聚過來,驚懼地看見這個前一刻還因恐懼而動作僵硬、話音顫抖的女人,用指骨盡顯的手狠狠地扇了蘇妲己一次又一次,只是眨眼間便在那張傾國的容顏上刻下可怖的紅痕。
蘇妲己是紂王寵上天的女人,於是終於從驚詫當中回過神來的紂王,面對這麼一個在西宮當中苟活至今的女人,當然不會和顏悅色,就是動作也是盡顯兇殘。
紂王一手抓住黃妃再次擡起的手腕,喝到:“你倒是好大的狗膽!”
所有人都因爲紂王的滔天怒氣縮緊了身子,但被紂王怒喝的正主卻對這聲暴喝恍若未聞,她睜大眼睛辨認了一番面前這張因怒火而走形的臉,突然就咧嘴笑了開來,詭異得讓人生寒。
然後黃妃放鬆了被紂王抓住的手,卻在紂王以爲她終於知道後怕的時候,將全身的力氣灌注在左手之上,狠狠地扇上了紂王的臉。
紂王做過的混賬事枚不勝舉,於是想揍紂王的人當然不少,但在此之前還真就沒人成功過,即便是天生神力的聞仲的拳頭,也停在了距離紂王的臉一指遠的地方。
於是黃妃這一得手,便是史無前例,而她付出的代價,也不過是命。
這一刻怒火直灌天靈,於是紂王當然不會還有心思去想,要怎樣讓這個膽敢對自己的動手的女人生不如死。他一手製住黃妃的兩隻手腕,一手抓住荒廢的腰帶,看上去早已被聲色掏空的軀體,在這一刻爆發出不與之匹配的力,竟將黃妃高舉過頭,然後在周邊人的驚恐與避讓之下,抖手將奮力掙扎的黃妃扔出了摘星樓。
紂王收了手,然後粗喘兩聲,面色難看地擁緊面頰腫脹的蘇妲己,道:“回壽仙宮!”
在場的人大概只有申公豹沒有被紂王散發的怒氣影響,他聞言歡快地應了一聲,跟在紂王身後往摘星樓下走,就在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又突然在樓梯口冒了頭,他嘻皮笑臉道:“替陛下給各位說一聲,你們可以回去了。”
說完這話申公豹便下了樓,徒留衆人在摘星樓上聽着他腳踩樓梯發出的聲響滿心惶然。
許久之後有人開了口,明明是壓到最低的聲音在一片死寂當中也刺耳得很,有人遲疑道:“我……我回去了。”
沒人應和,開口的人環視四周,卻沒看見有人站出來和自己一起走。於是她又等了片刻,最終還是受不了摘星樓上詭異的氣氛,僵硬地挪動腳步,然後越走越快,在踏上樓梯的時候又猛然頓住,見眼前的確沒有雪亮的刀尖纔將提起來的那口氣鬆了回去,頭也不回的跑了下去。
一旦有了人開頭,且還平安無事,後面的人便沒了顧忌。她們再顧不上妝容儀
態,將所謂的矜持謙讓全都拋在腦後,爭先恐後地跑了下去,然後繞開摘星樓下仍舊溫熱的血跡,只怕再慢一步便再也不能離開這裡。
黃飛虎送走賈氏,便着力安排將黃妃帶離王宮的最後事宜,卻在安排人手的時候頻頻出錯,只覺得心神不靈。細想之下,如今他牽掛的也就只有黃妃和賈氏。
黃飛虎確信那一天黃妃和自己談話的時候,周遭並沒有人,於是黃妃那裡出現意外的可能並不大,但要說是賈氏也不應該,畢竟她進宮也只是去赴一場慶賀蘇妲己登臨後位的酒宴,同去的還有其他王宮大臣的女眷,沒道理會突然出現意外。
但有些事情從來不是你以爲,便真的不會發生。
黃飛虎在院落之中走了兩圈,還是不甚心安,他看天色估摸着賈氏差不多要回來了,於是便往府外走去,想着今天換自己去迎一迎賈氏,哪曾想纔打開自家府門,便看見跟着賈氏進宮的婢女神情悲切滿臉是淚,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有一個甚至在臺階上摔了一跤,只是聽着聲音便讓人替她覺得疼。
黃飛虎對待府上下人還算親厚,見狀上前兩步將人扶起來,見沒有摔出血才向她們身後看去,卻沒看見賈氏的身影。黃飛虎一怔,不安的情緒瞬間佔據心底,他看向面前的這幾個婢女,問:“夫人呢,沒跟你們一起回來?”
幾個婢女都不大,十四、五的年齡即便因爲平日裡的調教,能夠應付諸多突發狀況,等真的遇上大事的時候,卻也只有手足無措的分,再加上這幾個婢女從王宮之中一路跑一路哭,早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思緒渾沌,於是一時之間竟沒人開口回答黃飛虎的問題。
黃飛虎見狀面色有些難看,心中的不安越發濃重,他沉了聲音,道:“要哭等把話說清楚了再哭!”
到底是武將出身,即便黃飛虎對下人發火的次數不算多卻也積威甚深,幾個婢女被吼得身子一顫,看上去稍大的那個終於稍微鎮定下來,顫聲道:“大人,夫人……夫人她,回不來了!”
黃飛虎等得焦急,婢女一開口便讓他如遭雷擊。但黃飛虎到底不是沒經過事的人,他強制自己鎮定下來,問還沒說完這句話便止不住大哭出聲的幾個婢女:“發生了什麼事?”
回不來分爲兩種情況,一是被監禁,二是被殺害。
私心來講黃飛虎當然更偏向於第一種情況,但他面前這幾個哭得悽慘的婢女實在給不了他堅信的底氣,於是他見婢女又不說話,再問出來的話就帶了不自覺的顫音與期許:“你們倒是給我把話說清楚!”
即便朝歌已經不如往日昌盛,處在主道的黃府門口當然不會沒有人,黃飛虎這麼一聲喝讓過路的人爲之側目,黃飛虎見狀大力地拉了幾個婢女進府,將大門緊緊關上,揉了揉生疼的額角,道:“要麼把話說清楚,要麼就給我哭死在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