紂王擁着睡過去的妲己沉默半晌,終於轉過頭來對仍舊伏在地上的阿代吩咐到:“帶她下去休息。”
阿代聞言如獲大赦,可真要站起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早被嚇得腿腳無力,一個不穩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冷汗瞬間浸溼了她的衣裳,一句“恕罪”徘徊在喉間因盤旋不去的懼意怎麼也吐不出去。阿代急得快要哭出來,可紂王皺了皺眉竟然沒有出言責難,而是自己將狐狸打橫抱起。
環顧四周,紂王難免覺得頭有些疼。
對於妲己這個人,紂王起初並沒有想要留在宮裡,所以一開始他便讓人將妲己送到這座緊挨着自己所住的壽仙宮,卻因爲剛剛建成而沒來得及佈置的新殿,以免爲這麼個只能在王宮裡停留幾個時辰的人多費周張。
而此時,這個頗有先見之明的決定,卻使得紂王沒法安置突發奇想想要留下來的人。再次確定新殿中並沒有牀榻後,紂王垂目想了想,突然有了新的計較。
於是第二天宮裡就有了新的八卦:紂王對妲己可以說是寵上了天,入宮的第一天就讓她睡了龍塌。
對於這個結果最高興的莫過於蘇護,最憤恨的莫過於後宮諸嬪妃,最樂得順水推舟的是紂王,而有幸“睡”了龍塌的狐狸只想說:傳言永遠是掩蓋事實的利器,特別是在這王宮裡。
天知道所謂的龍榻不過是紂王隨手鋪在地上的一牀薄被,天知道宿醉後因爲睡在地上而渾身痠痛還一大清早被人問東問西的感覺是有多讓狐狸不爽。
而狐狸的準則是:沒道理自己不爽的時候,還要乖乖的去回答讓自己不爽的人所提出的問題。於是問東問西的紂王的感覺也就絕對不可能好到哪裡去,畢竟是狐狸的回答太能讓人無言以對。
紂王問:“你爹讓你來幹什麼?”
狐狸答:“我爹沒讓我來。”
“……”
紂王道:“你以爲蘇護賄賂費仲,讓他在孤王面前宣揚你驚爲天人的貌美的事,真的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狐狸答:“也許你的確知道這裡面的貓膩,但蘇護不是我爹。”
“……”
狐狸歪頭睨着紂王,看着他緊抿着脣,神色變幻莫測。她突然覺得在這王宮中無視紂王,其實沒比和他相處來得有趣,而且她也有些膩了在每一個人面前做失憶的妲己,雖然她還是照着自己的性子在做事,卻沒人意識到妲己身軀裡真正存在的人是自己。
於是狐狸挑着微眯的眼,對紂王道:“我不是蘇妲己,我對你的天下也沒什麼興趣。”
紂王眯眼,掩下一閃而逝的驚詫,道:“不是妲己……蘇護知道嗎?”
狐狸搖頭,道:“他只知道蘇妲己落了水生了病失了憶,卻不知道府上下人救起來的不是自己的女兒。”
“那麼你是誰的人,又因爲什麼頂替了蘇妲己?”
“誰的人都不是,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成了蘇妲己。”狐狸回答得漫不經心,讓人聽不清她的話是有幾分真。
紂王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來,倒是比狐狸妖孽,他突然收了笑,道:“你是誰的人都沒關係,只要你能管住自己的好奇心,別讓我抓住什麼把柄就能好好地在這王宮之中活下去。”
狐狸聞言挑眼去看紂王,雖然不是表露於外,但這人身上此時所能讓人感知道的,的確是一覽無遺的自信。
狐狸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在紂王審視的目光下鎮定自若地點了點頭,又道:“但你不能因爲你的懷疑而讓我過得不自在。”
人類多爭端,而最爲陰暗、見不得人,必然是權力之爭。身處王宮被捲入這其中是可以預見的事,而相比於捲入關於天下的爭鬥中,在山林間逍遙快活的生活似乎更適合狐狸,可活得太久的狐狸卻覺得,過分自由其實是一種悲哀。
狐狸有過很多同伴,可沒有一隻狐狸與她一般擁有冗長的壽命。它們的一生太短,短到狐狸因爲貪玩而間隔十幾年纔回去時,面對着的是曾經肥沃的土地變得荒蕪,成羣的狐狸只剩她自己。
四百四十年,狐狸用四十年去尋覓不斷消失的同伴的蹤跡,然後她明白了,不是隨便一隻狐狸都擁有如她的一般足以目睹成千上萬場同伴死亡、白骨腐朽的漫長生命。
狐狸覺得難受,一次又一次的面對生離死別於她而言太過殘忍。
於是後四百年裡,無論是山林、斷崖、雪原還是城鎮,狐狸都沒再與同類結伴同行。不能說切斷傷感的源頭沒能讓狐狸過得高興,可獨自行過千萬條大道或是山徑的她,到底會在回首、邁步間覺得,孤獨。
相較於一生不過短短十數年的同類,人類能夠陪狐狸度過的歲月長得讓她欣喜。於是意外的成了妲己,來到王宮後,狐狸突然覺得就這樣留下然後看一個人一生的浮華倒也不錯。
狐狸接觸的人並不多。先不說蘇護對於妲己似乎完全是存了利用的心思,摸不準一絲實意真情,只說他的年齡外貌就足夠讓他出局……狐狸有些嫌棄他是個糟老頭子,但她更不能接受的是這個糟老頭子已經不會比一隻普通狐狸活得更久。而狐狸骨子裡又是偏愛於隨心所欲,所以受制於人的使喚丫頭或是侍衛自然合不了她的意。
除去蘇護、使喚丫頭和侍衛,狐狸近距離接觸過的也只有紂王了。說實話紂王很合狐狸的意,長得不錯,年輕,擁有足夠的地位,註定了他的一生不會平淡無趣讓她覺得沒勁。
於是狐狸對紂王道:“就這麼說定了,我回昨天的地方去,你給弄張牀榻什麼的,不需要佈置什麼不必要的東西。”
對於狐狸的果斷紂王顯然有些意外,但面對狐狸自顧自提出來的要求卻也沒有去駁回,他點頭應承下來,甚至還問:“除了這些還有些什麼?”
“嗯……”狐狸偏頭想了片刻,道,“一定不要剋扣我的糧食。”
狐狸說這話時表情很認真,認真到紂王沒能忍住笑意,他道:“這是肯定的,不過說起來你的要求還真的簡單得過分,難道你就沒打算在我這裡好好爲
自己謀取一點利益?”
看多了人性的自私,紂王會說出這些話也無可厚非。狐狸瞥了一眼看着自己的紂王,語氣不鹹不淡卻更顯鄙夷:“沒什麼實際用處的東西再好也不關我的事。”
紂王有一瞬間的怔愣,爲狐狸的直言與他鮮少見的,人性的率直。
狐狸沒有去關注紂王難得的怔愣,她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見紂王似乎也沒什麼要對自己說的了,便一手撐地打算站起身來離開這裡。但長時間的談話足以致使盤腿坐在地上而毫不自知的她雙腿發麻,起不了身。
不受控制地跌坐回去,狐狸低頭低低地啐了一聲。
回過神來的紂王看見的剛好就是這一幕,他問:“頭疼?”隨着詢問聲落,狐狸眼前就多了個人,是紂王。藉着紂王環過的腋下的雙臂,狐狸借力站起來,回到:“有點兒。腿麻了。”
扶着狐狸的紂王看着狐狸微皺着眉彎腰揉了揉麻木的腿,眼神在她的胸前飄了飄,表情怪異的替狐狸理了理可以說是隨意披掛在身上什麼都遮不住的長裙,說:“你不考慮穿件裡衣?”
遲鈍的狐狸怔了怔,纔想起人類有着諸多繁瑣且無用的禮儀,像她如今這樣的裝束只會和浪蕩兩個字劃上等號。低嘆一聲“麻煩”,但人類就是這樣,與衆不同便有可能被當成異類,準備與人類一起生活好長一段時間的狐狸不得不妥協,她對紂王道:“你叫人幫忙準備吧。”
扶着狐狸的紂王聽着這話不禁皺了眉,他聽見的話從來都是尊重到惶恐,一時間倒有些不能完全適應狐狸的這種話,以及甚至是帶着一點點指使意味的語氣,一如初始見着她的時候,即使他身在高位,她看他的眼神也如同處在同一高度,不分尊卑。
“你好像很習慣這樣的說話方式。”紂王狀似不經意地說了這麼一句。
狐狸打量着壽仙宮,最後只得出一個結論:王宮就是王宮,人類就是人類,這些擺設還真是不一般的奢侈,卻也是不一般的沒用。她聽到紂王的話,反問得理所當然:“說話不應該就是這樣的方式?”
紂王沒有假想過狐狸會有怎樣的回答,但狐狸的回答也絕對是出乎他意料。他看過去,第一反應確實是這人說的話毫不做假,是十足十的真。紂王倒是好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朝臣也好,後宮嬪妃也好,他們的話他從來都不會如此純粹,思緒千迴百轉,也不一定能徹底弄明白他們的真實意圖,當真是有些累人。
狐狸看着若有所思的紂王,道:“你要是沒什麼事要說我就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過去。”
“也對,我好像不認識路。”
“嗯。”紂王想說如果是隻是帶路的話,隨便叫一個人就行,根本就用不着他也跟着過去。但有些事紂王認爲沒必要去給狐狸解釋,也不會去特意解釋。
將手搭在狐狸肩上半扶半擁着她出了寢宮,步履緩慢而穩健的紂王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道:“既然你不是蘇妲己,那你叫什麼名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