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申公豹說這話時的嘻皮笑臉,還是他輕易說出口的這幾個字,都將屏息等待的比干噎得不輕。
比干輕咳兩聲順了順不暢的氣,正了神色,嚴肅道:“如今天下是何形式想必道長也知之甚深,還請道長不要拿天下蒼生開這種玩笑。”
申公豹聞言怔愣道:“你以爲我在開玩笑?”
比干見狀遲疑道:“但道長這理由實在太過荒唐。”
“荒唐?什麼叫做荒唐?”申公豹聞言面露慍色,他擡高了聲音,憤然道,“我來朝歌的路上看見戰火紛飛、餓殍滿地,聽聞三朝忠良商容血濺九間殿上,杜元銑、梅伯等人慘死酷刑之下,膠鬲、楊任二人規勸紂王無果丟了性命,姜子牙拒建鹿臺跳了護城河,活了一輩子最後卻落了個無法安葬!”
自申公豹出現在比干面前,他看得最多的便是與其身份毫不相稱的嘻皮笑臉,就是好好的一件道袍,他也能穿出街頭痞子的味道,而如今就是這麼一個人站起身來,在他面前滿面憤慨,字字誅心,明明就是一模一樣的穿着打扮,卻在穩重之中透出悲涼,他口中說出來的每一個此舉,都充滿力度,撞擊人心,讓比干莫名慚愧。
但申公豹不會去管比干心中的千迴百轉,他一揮袍袖,伸得筆直的臂膀連着食指,指着比干的鼻子道:“我一介遊方道士不能面聖,你身居亞相在朝堂之上地位崇高,我看你一身正氣將紂王暴虐的真相告知與你,你不想辦法除妖,扶成湯社稷於將崩卻轉而懷疑我的用心,這纔是真的荒唐!”
申公豹說完這話頓了一頓,像是撫平了心中的波瀾纔再次開口:“既然亞相不信我,我就是舌綻蓮花也沒用,申公豹就此告辭!”
比干見人無數,什麼是真情表露什麼是逢場作戲,他自信從未錯認。於是申公豹轉身要走,被好一通數落的他卻在第一時間伸手將人攔住,然後將身段放得前所未有的低,他道:“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請道長留步!”
申公豹這一次沒有伸手扶人,他的面前是當朝亞相的頭頂,他卻沒再說受不起如此大的禮。一個不扶一個不起,比干躬身之時攔了申公豹的去路,彎腰良久只等他的一句話。
兩人的對峙最終結束在了申公豹的一聲悲憫天人的嘆息當中,他坐回了主位,語透不忍,道:“你什麼意思?”
比干見狀知道申公豹是鬆了口,急忙直起身來,道:“道長可有妙計除掉蘇妲己,救萬民於水火?”
比干承認申公豹一席憤慨的話讓自己有了丁點慚愧的心,但他要除掉蘇妲己更多的卻是爲了自己的命……比干有理由認爲朝臣被殺遠沒有結束,而原以爲是幕後之人的紂王,不過是蘇妲己手中所捏的那柄刀。
雖然心中所想與口中所說千差萬別,但只看比干的表面,的確對得起申公豹的形容:一身正氣。
申公豹見狀終於軟下心來,也沒再拿比干之前對自己的懷疑說
事,他對比干道:“還請亞相大人附耳過來。”
比干聞言心中一喜,也知申公豹有此一舉是怕隔牆有耳,於是忍者一股子燒雞混酒的味兒湊上前去,申公豹每說一句他都銘記於心,面上到最後卻沒了表情。
等申公豹說完了他的方法,比干很想問一句“此話當真”,但他看了一眼申公豹,只見他面上重新露了笑意,更是自我讚賞般地點了點頭。申公豹回頭正對上比干的目光,笑意一頓,道:“亞相還是信不過在下?”
比干毫不懷疑只要自己敢說一個“是”字,面前這個一點都不像是道士的道士,絕對會當場掀了桌子,比干再一想就算申公豹說的方法一點用處也沒有,盤算下來也不會威脅到自己。
思緒千迴百轉,卻只用了一眨眼的時間,比干在申公豹的話音落下之時搖頭否認,讓自己出口的聲音萬分誠懇,他道:“道長多慮,我這就吩咐人去。”
申公豹聞言笑得越發燦爛,若是姜子牙在這裡,便知道這人又起了不好的心思。但此時面對申公豹的是比干,他在認定了此事於自己無礙之後,只認爲是自己的肯定讓申公豹舒了心,於是他向申公豹告了辭,轉身出了門。
鹿臺夜宴之後紂王的心情眼見的好,但因冬季將近天氣漸涼,他倒沒拉九尾去過鹿臺幾次,多是差人在新殿外燃了火爐,擁着九尾在新殿之內,看她昏昏欲睡。
這樣的日子寧靜且意外溫馨,倒是讓紂王有了能夠就此相守一生的錯覺。但錯覺終究是錯覺,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外面的人還真不會讓紂王過得恣意。
鹿臺夜宴半月之後,紂王手中多了一張外面傳來的紙,紙上寫着那些朝臣近日的所作所爲。紂王仔細看下去,倒是多數都在他的預料當中,只有比干那一欄讓他怔了怔。
九尾就窩在紂王懷中,察覺到他的怔愣,問:“有不好的消息?”
紂王摸了摸九尾的頭頂,目光在紙與九尾之間猶疑片刻,才道:“沒事。”
九尾聞言將挑開一條縫的雙眼重新閉了回去,習慣性地在紂王手心蹭了蹭。
只是這麼一個小動作便讓紂王軟了心,甚至有瞬間讓紂王差點改了因爲手中這一張紙所萌生出來的計劃。但動搖只是一瞬間,紂王深深地看了一眼九尾,然後將手中的紙條就着身邊燭火,燒得只剩灰燼。
以前也曾說過,九尾的確對紂王存了信任之心,所以紂王說沒事,九尾便認爲真的沒事,於是兩天之後比干求見,紂王理所當然的沒讓九尾迴避,九尾也理所當然的留在原地,看久不找茬的朝臣又能弄出什麼花樣。
但比干這一次,既不是來勸紂王關心國事,也不是以言語針對紂王的所作所爲。他禮數週全的對着紂王和九尾行了大禮,對紂王道:“陛下,微臣近日出城狩獵,偶然得見一窩白狐,微臣見其色彩鮮亮毫無雜色,又念氣溫驟減,今年宮中還未添禦寒衣物,於是活捉了白狐,找了
良匠製成狐裘,特來獻給陛下。”
底下人有了好東西獻上來,紂王自是高興,他攬緊了九尾,像是對她的瞬間僵直毫無所覺,道:“亞相倒是有心,來人,將狐裘呈上來。”
侍立在一旁的常侍聞言上前接過了比干手中的東西,呈給紂王。紂王接過狐裘細細看過每一處,讚道:“質地上乘做工精良,就是價值千金也不爲過!”
比干自常侍將狐裘呈遞上去便偷眼打量九尾的神色,此時見她面上失了笑意更有幾分慘白,心中一喜,正想着怎麼開口達成下一步目的,便見紂王看向懷中九尾,道:“狐裘保暖,美人兒身子單薄,倒是比孤王更需要。”
九尾聞言臉色徹底冷了下來,但紂王卻像是沒有看見,他拉了人站起身來,抖手便將狐裘披在了九尾身上。然後紂王后退一步,雙手抓着九尾的肩制止狐裘滑落,上下看了一番,伸手欲撫九尾的臉,道:“很襯你……”
“啪!”
一聲脆響打斷了紂王的動作也讓他出口的話沒了繼續,紂王怔愣地看了一眼自己被打開的手,轉眼只見九尾面無血色。
人類從不吝於以任何生物想象不出的殘忍來對待同類,食其肉寢其皮可不只是一句空話。
九尾不知道其它物種是如何看待同類,可她自己,絕不是披着同類的皮毛還可以笑得漫不經心的存在……如果她能做到這點,她就不會遠離狐羣,孤零零地遊蕩在浩渺的天地間數百年了。
九尾的壽命太長,讓她知道同類的生命短得令它心傷。但它們很努力的活着,沒有比其它物種卑賤。可現在她的肩上負載的是被剝皮,甚至可能被剔骨食肉的數十條也曾鮮活的命!
狐裘的重量是多少?
總歸不是九尾拿不動的纔是,可現在就連一個轉頭的動作讓她做來都是艱難無比。她問他:“你在做什麼?”
紂王的手僵了僵,他不是沒有見過九尾不甚精神的樣子,可此時臉色蒼白卻冷靜提問的她,卻讓他不禁去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決定。他將狐裘擁緊在九尾的肩上,更進一步將人擁進自己懷裡,問:“怎麼了?”
“怎麼了?”九尾喃喃道,“我想你該記得一件事……”她擡眼看向紂王的眼,一如當日的咬字清晰,卻是提醒紂王與自己:“我是妖,說到底也只是一隻狐狸。”
當時紂王的表情如何九尾已經想不起來,或許是她根本就沒有機會與精力去辨別他臉上的晦暗不明……天旋地轉的一瞬間她看見的只有鋪天蓋地的血,瀕死的尖嘯與悲鳴充斥她的腦海,然後是一望無際的黑沉。
作爲一隻活了四百四十多年的妖,九尾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因爲一時憤怒悲慼而口吐鮮血然後昏厥過去。大抵紂王也是沒有想過的,所以當九尾倒在他下意識敞開的懷抱裡,粘稠溫熱的血濺在了他的眼角時,他愣了那麼一刻那才突然發狂一般的對四下大喊:“快傳御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