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對四季更替的感知相當遲鈍,所以在她遇到妲己的時候是白雪皚皚還是春暖花開,也只有另一個當事人妲己知道了。不過現在已經沒有誰能陪住在王宮裡的狐狸去懷念妲己看到她時的天氣或是環境、甚至於妲己的似笑非笑了。
因爲,她就是妲己。
空氣比想象當中更冷,以爲自己能夠一睡半月的狐狸比預計的更早醒來。冷風過境,它抖抖耳朵挪挪位置,背對着所在洞窟的洞口團成一團又是一動不動。狐狸半晌沒動,剛纔的短暫清醒像是睡夢中的無意識動作,但乾澀的喉嚨最終讓它放棄了就這樣睡一個回籠覺的想法。
磨蹭了許久狐狸到底是起身出了洞窟,擡起微眯的眼看見的便是全然陌生的綿延蒼山……狐狸來到這裡也不過是二十多天前的事,更不要說其中十來天是在睡夢裡度過,它當然不可能會知道哪裡有河。但狐狸的聽覺是天生靈敏,潺潺流水聲在洞窟裡就已經是隱約可聞,不過是這麼一站的間隙,它已然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
狐狸認準方向奔跑起來,草木橫生,沒過它相比起同類來嬌小不小的身軀,卻沒能讓它的行動受到丁點兒影響,無形的氣浪在它身前毫釐處推開障礙物,讓它下山的路變得一路無阻。於是它越跑越快,幾乎是要飛起來的速度,但也讓它剎不住腳就這樣毫無預警地單方面撞見了那名背對着自己的人類女子。
她面朝長河,微攏着肩,潺潺水流聲中但是這樣一個靜止的背影就美得足以讓人屏息靜氣。欣賞美從來都是一種本能,即使對象是一隻狐狸也不例外。狐狸一時愣神,竟然沒有像往常一樣見着人類就迅速離開,而是鬼使神差地擡腳向前靠近。
人類女子似是有所察覺,她半側着身子偏過頭來看向狐狸,青絲拂面恰如笑意淺淡。
於是狐狸看清了這個人:曳地長裙清淡素雅,墨雲秀髮黑亮柔順,臉若杏花白,腮如桃花紅,眉似春山淺黛,眼若秋波婉轉,勝似海棠醉日、梨花帶雨,秀色掩古今……狐狸以爲就是再好的語句也不能真的形容出這人的美來,但在這一瞬間它的確是有絞盡腦汁來爲這個人找合適的語句,等回過一點神來才發現自己竟然還站在原地。
狐狸面對這人竟是前所未有的猶豫,它調轉身子卻沒有真的離開這裡,擡起前爪落地卻又收了回去,明明應該是立即轉身跑開的此時它卻終究沒能將理智付諸行動。
長河邊的女子見狀笑了開來,她轉過身來面朝狐狸,毫不遮掩的清越笑聲讓狐狸徹底回了神。它注意到她此時的姿勢,這人毫無自覺的蹲在那裡,猶若流連在街頭巷尾、看見美人兒便出言調戲的痞子。
但做出這個動作的人本身就是一個難有人匹及的美人,看着卻沒有一點兒違和,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這個人天生就該這樣,這個動作被揉在她的骨子裡,魂魄裡,本應粗鄙的動作由她做出來,看着只能讓人想到賞心悅目四個字。
可狐狸
到底只是一隻狐狸,它見着人類便慌不擇路的逃離是理所應當的事。所以狐狸告誡自己必須離開,卻在離開之前再一次忍不住去看那個人,但就是這麼看一眼的時間,那個人卻突然毫無預兆的向後仰倒,就這樣跌向身後清冽的河水裡。
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的狐狸瞪大了原本眯縫着的眼,它似乎看見她臉上擴散開來的笑意。
狐狸下意識的向前跑了好幾步,小短腿跨過的距離出乎意料的遠,似乎已經足夠它觸及到這人的衣裙。但突來的暈眩卻讓狐狸沒有時間去意識到即使它真的觸及到她,憑着它的小短腿也救不了人的事實。
它似乎又聽到了笑聲。
世界暗了又明,鳥音蟲鳴消了又起,狐狸回身看見的是花開滿地的山谷,周遭是毛色各異的同類,相互依偎,相互追逐,只有它是獨身而立。狐狸擡起腳來,卻在邁開第一步的時候看見花謝了又開,春去了又來,它的同類在交替的日夜裡接連衰老死去。它放下腳去,踩得粉碎的是腐朽的枯骨,還能從殘存的枯骨裡看得出狐狸的形。
視線變得模糊,狐狸不知是意識陷入混沌還是淚糊了眼。有影子在眼前晃動,嘈雜的周遭環境讓狐狸煩躁地睜開眼來,與此同時它聽見幾聲驚喜的呼聲,它感覺得到自己的前爪被握在他人的胸前,有人在它耳畔哭得哽咽,上氣不接下氣。
察覺到這種狀況的狐狸第一反應是掙脫自己的爪子,但抓着它的人類比它以爲的更爲固執,剛被甩開的手幾乎是沒有時間間隙再一次抓住了自己的爪子,且比上一次加了不小的力。
狐狸使勁想要抽回自己的爪子,但這一次卻沒有上一次來得順利。狐狸放棄了掙扎,不是因爲掙扎間抓着它的人過於粗糲的手磨得它爪子刺痛,也不是因爲確定自己真的不能掙脫這個人,而是因爲有了這一段反應時間的狐狸察覺到抓着自己的人沒有惡意。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獨自遊蕩在天地間的狐狸從來沒有與人類有過這樣的肢體接觸,它看多了人與人的親近也看多了人類對動物的殘忍,卻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也會有人不是因爲想要獵殺而抓着自己……就像他所抓着的不是一隻狐狸。
狐狸詫異地側過頭去,看見的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糟老頭子。他的胸前握着另一人瑩白的手,狐狸順着看下去,卻驚訝的發現這隻手的所有人正是自己……那是它被人握在胸前的爪子,而自己,只不過是睜眼閉眼間就已經不再是一隻狐狸。
糟老頭子見狐狸看過來,神色清明,繃緊的一張臉瞬間鬆了開來,皺紋橫布之下是眼見的後怕與慶幸,他啞聲道:“你怎麼就那麼不小心!要不是去尋你的下人再晚去一步,你這一條命就丟在水裡了!”
狐狸愣了一愣,沒有搞清楚狀況的它也不會傻到立刻答話,周圍的人只以爲她是掉進河裡受了驚嚇,此時還有些神智混亂,對於她的不言不語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站在糟老頭子後
面的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見着狐狸被抓着的手泛了紅,擦了擦眼淚上前勸道:“老爺,小姐纔剛醒身子還虛着,您就是要責怪她也不急於這一時啊……”
糟老頭子聞言回頭瞪了一眼說話的丫頭,看着她哭紅的眼皺了眉,斥道:“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還不快去把小姐的藥端來!”
丫頭被糟老頭子突然放大的聲音得震脖子一縮,趁着糟老頭子回頭照看狐狸的時候朝着狐狸一吐舌,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
糟老頭子再次面對狐狸,開口的語氣柔和了不少,說的話卻過分強硬,他道:“人沒事是最好,以後你就不要隨便出去了,也不要再出什麼差池,蘇家這一家老小,不能就這麼給你陪葬。”
狐狸可有可無的嗯了一聲,糟老頭子對於這個回答顯然不太滿意,開口就要再說什麼,出去端藥的丫頭一進屋看見的就是這一幕,趕緊加快腳步上前來擠到狐狸面前,恰好擋住了糟老頭子看向她的視線,丫頭道:“小姐快把藥喝了吧,掉進水裡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可不要留下什麼病纔是。”
丫頭對自己的好狐狸是看得出來的,這滿屋子的人要麼愁眉苦臉要麼自顧自的哭得傷心,自自己醒來說過話的兩人之中糟老頭子開口就是責難和禁出令,也只有這個丫頭有真的顧及自己。狐狸努力地勾了勾嘴角,雖然看不到自己到底有沒有擠出一個人類的笑來,但看丫頭的擠眉弄眼也知道她有收到自己的謝意。
但被硬生生堵了話的糟老頭子不幹了,他在丫頭身後斥道:“成天瘋瘋癲癲像什麼樣子,還有沒有大小了?還有沒有把我這個老爺放在眼裡了?”
丫頭一疊聲地說着認錯的話,但卻沒有轉過身去看一眼快要氣急敗壞的人,她將手中的藥碗遞到狐狸面前,在狐狸伸出手時又收了回去,道:“還是我喂小姐吧,畢竟你的身子現在還不大好。”
狐狸搖頭,然後伸手將藥碗接住。她的動作可以說是小心翼翼,不敢過度用力又不敢過分放鬆的手指與手掌以一個在人類看來稍嫌彆扭的姿勢將藥碗固定在自己兩手之間。
藥湯微燙,傳遞給狐狸的是透過藥碗浸透的切實溫熱,這是狐狸第一此以人類的形態觸碰人類的物品,手心所及是沒有狐狸毛相隔後直透肌膚的浸入骨血的觸感,稍顯粗糲卻更加真實。她低頭,褐色藥湯漣漪盡平後映出她此時的長相,也讓她驚訝地睜大了習慣性微眯的眼。
雖然因爲光線問題並不清晰,但那是狐狸在不久之前還爲之躊躇的精緻面容,因之輸了理智的狐狸沒可能不認識……墨雲秀髮杏臉桃腮淺山眉黛……不正是她出來尋水之時在長河邊上看見的那個人類女子?
狐狸再仔細一想,自自己醒過來後身邊的丫頭和糟老頭子所說的話和自己昏迷前的景象也就重疊起來了,那個人類女子掉進了水裡,而糟老頭子所說的下人所救起來的,卻是不知爲何變成了她的模樣的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