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紂王的一紙詔令傳來朝歌的時候,姬昌就有了不能輕易迴歸西岐的預感。於是等着紂王幾番言而無信,以莫名其妙、卻讓人無從辯解的罪名將他囚在朝歌的時候,姬昌其實比其他人以爲的更爲平靜。
但平靜一時卻不代表能夠平靜一世,姬昌在聽到伯邑考帶着重禮前來朝歌,想讓紂王鬆口,帶自己回去的時候,確實是心生漣漪、有所期待的。
於是確認伯邑考到了朝歌,並且已經面見過紂王之後,姬昌終究沒能壓住心中的那點期待,拿了卜卦用的銅錢,想要算一算自己這個頗有才能的兒子,是否能夠帶着自己離開。
衆所周知姬昌擅於卜卦,但事實上在此之前他只在不得不卜上一卦的時候,才掏出磨得鋥亮的銅錢,窺一窺天命。而此時沒能按捺住心中期待所算的這一卦,則終於讓姬昌對自己所忌憚的那句話,有了直觀的認知:卦不敢算盡,畏天道無常。
人活大半輩子,身處這個地位,姬昌以爲年少時候的自己,早已流乾了這一輩子的淚。他伸出枯瘦的手,去捂溝壑縱橫的臉,便是滿手冰涼的溼意。
姬昌並沒有閉上眼,他灰褐的瞳孔透過指縫,死死地盯住那幾枚跟了自己大半輩子的銅錢,不死心的在心中算了一遍又一遍,卻終究沒能推翻卦象,只能落個嚎啕出聲的下場。
但這座宅邸當中沒有一個人會在此時知道他的老淚縱橫,他們都做着應該做的事,有人在姬昌心痛如絞的當下敲門,道:“大人,陛下讓人送了東西。”
其實紂王對姬昌還算不錯,在這座特地撥給他的宅邸裡面,所有人都對他畢恭畢敬,身爲囚徒他沒能擁有的不過是自由與權力。
但即便是往日裡聽慣了的聲音,在一片死寂當中突然響起,也將姬昌嚇得不輕,倒是草木皆兵。
姬昌受驚一般伸手攏住了散落在地的幾枚銅錢,光影晦暗間幾番努力竟收斂不了面上的懼意。姬昌不想開口迴應,但這座府邸最不差的就是眼睛,他不能飛天不能遁地,所有人都知道他就在這裡。
眼淚順着姬昌下巴落在他胸前,明明隔了幾層衣襟卻讓他以爲胸口被灼傷,伸手去摸卻只有由內及外鈍鈍的痛,然後外面躬着身等着姬昌開門的下人又敲了門,不急部躁卻讓姬昌知道外面的人有的是時間和他耗。
姬昌起了身,明明還算硬朗的身體,像是在窺得天命的那一瞬間用盡了生命,抽盡了骨髓,只剩下皮囊裹攜枯骨,弱不禁風,支撐不住一抹幾欲消散的魂。
動作緩慢的將那幾枚銅錢收進懷中,姬昌拉扯着衣袖擦乾臉上的淚水,又努力撐平雙肩挺直脊背,他轉身透過窗格看見一抹黑影,鋪天蓋地,猶如擇人而噬的厲鬼。
姬昌知道這就是命,他在卦象當中消磨大半輩子,腐舊的思想相信的就是天命不可違,但當他挪着重逾千斤的步子終於打開房門的時候,還是沒能壓住心中的那點僥倖,他問:“是什麼東西?”
在外面等了許久的下人見姬昌終於開了門,光影晦暗他也沒有注意姬昌的一張臉早已失了血色,青灰一片猶
如死人。他笑得討巧,是爲人僕從特有的表情,他道:“回大人話,是吃食。”
姬昌聞言“嗯”了一聲,出口的話帶了淺淡的鼻音,他道:“拿進來吧。”
提着食盒的下人奇怪地看了姬昌一眼,顯然是看出了姬昌的反常。但姬昌是戴罪之身,即便這個下人對他頗爲敬重,能做的也只能使不去刻意爲難,要說主動關懷那絕對是不可以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
下人提了食盒進屋,卻沒有如往常一般立刻離開,他自顧自地打開食盒,將裡面的東西擺在了桌案之上,轉身看見不知何時貼着自己後背站着的姬昌倒是嚇了一跳。
但作爲一個下人最基本的就是要做到見怪不怪,他將手中拿着的筷子雙手遞向姬昌,道:“陛下吩咐了,肉餅易冷,冷了就失了原味,讓小的侍候大人吃完。”
姬昌聞言看了一眼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盡顯恭謹的下人,喉頭幾番滾動只發出幾聲潰不成聲的呻吟。姬昌沒有勇氣去看那幾張還冒着熱氣的肉餅,但濃郁的肉香卻無孔不入,在頃刻間佔領他的鼻息。本應食慾大增的此時,卻讓自以爲神經麻木的姬昌幾欲作嘔,恨不能將內臟一起吐個一乾二淨。
但事實上姬昌的表現相當平靜,既沒有吞一口口水,也沒有吐個昏天暗地。他機械地伸手接過下人手中的筷子,甚至扯了一抹古怪的笑,然後坐了下來,直接用手拿了一張肉餅張嘴就咬,那架勢像極了野獸在撕扯獵物,或只是單純的泄憤。
其實人肉吃起來,並沒有什麼味道,即便聞起來香味四溢,也掩蓋不了吃下嘴只以爲是乾柴的事實。姬昌有些慶幸於自己的味覺在這一刻失了個乾淨,即便這更多的是意味着他的命不久矣。
但姬昌不在乎,窺得了天命的他從未像這一刻這般渴求回去西岐,卻不是爲了他的朝臣他的百姓,而只是第一次爲了私心:血債總需血來償,他要這成湯江山爲伯邑考陪葬!
其實姬昌從來沒有想過要反了紂王,即便被囚禁在朝歌的他,看多了他的無道暴戾。
但有些事不是一時不想變是一世不想,人生有三大悲: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若是紂王只是要了伯邑考的命,便是下了蠆盆,用了炮烙,他也不會這般恨,但虎毒不食子,紂王所爲太不是人。
等在一邊的下人並不知道姬昌的面無表情之下,涌動的是怎樣的念頭,也不知道姬昌用着這樣的表情,吃下的是親生兒子的肉,他只知道姬昌將他送來的肉餅吃了個一乾二淨,於是向姬昌告一聲退,帶了食盒去大廳給等在那裡的奉御官回旨,他將食盒打開,對奉御官道:“奉御大人,西伯侯確實將東西吃完了。”
等在那裡的奉御官本就臉色慘白,一聽這話面色更難看,捂了嘴應了一聲,等着搖搖晃晃的出了這座府邸,終究沒能抑住胃裡翻涌的酸水,倒是替姬昌吐了個天昏地暗。再回王宮面對下了這個命令的紂王,奉御官只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
但紂王已經收斂了一身暴戾,他難得獨自一人坐在上位,桌案之上擺放的不是珍饈美酒,懷中沒
有傾國美色。他擡眼看向前來複旨的奉御官,問:“他吃下去了?”
明明紂王的表情不算狠戾,被問話的奉御官卻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懼,哆嗦道:“回……回陛下話,西伯侯都吃下去了。”
紂王聞言點了點頭,道:“下去吧。”
奉御官一聽這話頂着一張如喪考妣的臉心中卻是欣喜若狂,他行了退禮,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動作不夠利索,不能再快一點遠離紂王的視線,將這惡鬼拋在這座暗沉的空殿裡。
“你這一招倒是夠狠,”黑暗中申公豹現了形,他嘻皮笑臉道,“或者該說是一本萬利?”
紂王揉了揉眉頭,爲了加快自己的計劃,他臉上的憔悴或是瘦得差點脫了形的身體,都是貨真價實,沒一點作假成分。但紂王不在意,甚至於變本加厲的壓榨自己,他問:“聞仲那裡什麼情況?”
申公豹知道紂王問的是面對平靈王的叛亂,聞仲是如何處理的,但他笑得愉悅,答非所問:“朝夕相處,我看只差日久。”
紂王聞言目光瞬間利了起來,但在他面前的人是申公豹,這個吊兒郎當的男人是紂王所見,不屑僞裝,最不將自己放在眼中裡的人。於是紂王最終只能妥協,他乏了聲音,道:“讓人把姬昌放回去。”
申公豹聞言動作誇張的行了一個退禮,用聽上去最誠懇的聲音回道:“微臣遵命。”
不得不說申公豹是天生的戲胚子,只要他想,他的一言一行便讓人看不出假。但申公豹說着這話不等紂王反應又兀自笑了開來,其間的嘲笑與幸災樂禍在整個新殿肆虐,讓紂王額上的青筋脹了又脹,恨不能擠破皮肉以泄心中憤恨。
只差日久,便能生情。不得不說申公豹每一次都能把住紂王的痛處,只消一句沒有說全的話,便能將他撐出來的冷靜毀個一乾二淨。
紂王站起身來走了個不停,明明新殿相當空闊他卻只折轉在方寸之地,第一次不是因爲演戲而沉聲低吼,對象卻是還不能離開這座腐朽宮殿的自己。
新殿之外耳力過人的玉面琵琶頓在了原地,卻在下一刻調整了面部表情,她走上前去停在了新殿門前,並沒有進去,她看向紂王,柔聲道:“陛下,該用膳了。”
紂王聽見聲音也沒覺得尷尬,他看向玉面琵琶,目光在她的臉上臨摹一遍又一遍,卻沒讓時刻注意着他的神情的玉面琵琶看出半分溫情。玉面琵琶心中黯然,想起紂王面對自己的唯一一次失控,卻也是透過自己在看他人。
玉面琵琶見紂王站在原地不說話也不動作,心中幾番猶豫終究擡了腿,想往新殿裡面走去。
一言不發的紂王見此突然開了口,他道:“出去。”
短短兩個字讓玉面琵琶僵直了身體,她看向紂王眼中竟有哀色,無形中將自己的身段放到了最低,她喚他:“陛下。”
但此時的紂王不是面對朝臣的暴君,面前的這個女人也不是與之配對的妖妃“蘇妲己”,於是紂王出口的話便如一盆冰水潑在玉面琵琶的心頭,他道:“這是最後一次:不要妄圖踏進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