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鐸望着前面一片燈火通明,心知景王府已快到了,自己和兄弟們的這趟皇差就要順利結束了,可是心情就像在鐵鍋上烙餅一般不住的翻騰。
陸鐸微微扭頭瞥了一眼身後的高檐明黃擡輿,景王和裕王之間雖沒發生不敢想的後果,但恐怕瞎子都能看出,景王這次重回京城,昔日模糊脆弱的平衡格局已經徹底打破了,奪嫡的明爭暗鬥會更加激烈,趨於白熱化,局勢也會更加波譎雲詭。
陸鐸在心裡不斷的唸叨,稍有不慎,後果不堪想象,當前一定要穩,絕不可輕舉妄動,草率行事,一定要瞧出誰弱誰強,再行事。雖然這樣會在新主子那裡失去許多顏色,可總比掉腦袋殃及滿門划算多了!
陸鐸輕吁了口氣,瞧着景王府門前跪倒的人羣,停住腳步,轉頭瞧了一眼身旁投射過來徵詢的眼神,微笑搖搖頭,快步來到落下的擡輿前,掀起輿簾,笑道:“王爺到家了。”
沉思的陳燁聞言醒過神來,笑了一下,搭着陸鐸的手走出擡輿。王府前的街道上和臺階傳來齊聲高喝:“恭迎王爺回府。”
陳燁擡眼望着臺階兩旁怒目猙獰的石獅,又望向門檐處懸掛寫着景王府的泥金橫匾,心裡微微有些慌亂,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心裡苦笑道,我又不是真的朱載圳,怎麼瞧到王府,倒有了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不會是朱載圳留在我身體裡的那部分心性在作怪吧?!陳燁微微搖搖頭,這才瞧向臺階和街道上跪着的人。
突然街道上跪着的一人站起身來,快步過來,興奮的喊道:“主人!”
“放肆!”陸鐸臉色微變,閃身擋在陳燁面前,手已握住腰間的繡春刀。
四名頭前擡輿的鎮撫司老五、老七、老九和老十一已如捕食的獵豹閃身迎向來人。
陳燁急忙喊道:“是自己人!”
已撲到鄭三刀面前的四人聞聲硬生生停住腳步,但右手握着的刀已刀出半鞘,殺氣迸現。
鄭三刀羨慕的瞧着四名鎮撫司十三太保,臉上的敬畏剛浮起又收了回去,露出倨傲之色,拱手道:“在下鄭三刀,是俺主人景王爺的貼身第一護衛!”
四名鎮撫司十三太保急忙閃身分開,都抱拳道:“久仰!”
鄭三刀倨傲的點點頭,快步飛奔到陳燁面前,臉上的笑容若鮮花綻放一般。陳燁臉上的笑容剛浮起,鄭三刀翻身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鄭三刀叩見主人。”
陳燁一愣,搖頭笑着攙扶起鄭三刀:“你今兒這禮行的夠大啊!”
鄭三刀滿臉受寵若驚之色,諂媚笑道:“您是王爺,身份不同了,三刀自然不敢怠慢了。”
“臭小子!”陳燁笑着撥愣了一下鄭三刀的腦袋。
鄭三刀興奮道:“主人,這到底是咋回事?你咋成了王爺了?”
陳燁笑着問道:“是秦十六告訴你的吧,他人呢?”
鄭三刀笑道:“在那邊跪着呢,主人,不僅俺知道,五,不,花葯董,劉掌櫃他們都知道了,他們都在那跪迎主人呢。”
陳燁聞言,忙邁步走了過去,王府門前街道上跪着的秦十六、花嬋玉、柳蘭兒等人忙伏地道:“叩見景王殿下。”
陳燁上前攙扶起秦十六,瞧着他,慢慢擡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別有意味的一笑,深深點點頭。
秦十六激動的身子輕顫,瞧着陳燁依舊流露出友情的雙眸,一股熱流直衝嗓子眼,聲音喑啞:“王爺……”
“不必說了,我能理解你的苦衷,希望你我之間身份變了,但情意不變。”陳燁用力拍了一下秦十六的肩膀。
秦十六翻身跪倒,激動的說道:“奴才此生此命都是王爺的。”
陳燁靜默了片刻,笑了一下,並沒有扶秦十六,來到花嬋玉和劉全寶身前,將他二人攙起,微笑看着他們。
劉全寶激動地剛要張嘴,陳燁微笑擺擺手,又接着依次攙扶起廖僕、柳蘭兒、柳夫人,突然瞧到跪伏在地身穿青標布長衫,頭髮花白,臉色清瘦的有些脫相的柳湘泉也跪在旁邊,愣了一下,淡淡道:“你出來了。”
“草民柳湘泉叩見王爺,王爺搭救草民全家之恩德,草民感銘終身,無以爲報,唯願來生做牛馬來報答王爺天高地厚的大恩。回想當日在鹿野,草民有眼如瞽,不識王爺,還語多乖張,多有不敬,請、請王爺恕罪。”柳湘泉叩頭如搗蒜。
陳燁望向柳蘭兒和柳夫人,兩人臉上都露出求懇之色。柳夫人哽咽道:“王爺對民婦全家的大恩,民婦就是粉身碎骨都難以報答。他雖罪孽深重,可、可他畢竟是民婦的丈夫,求王爺念在民婦已是瞎子的面上,就、就不要再難爲他了吧。”
“求王爺開恩。”柳蘭兒美眸溢動着淚水,攙扶着自己的母親,清瘦的俏臉全是哀求的看着陳燁。
陳燁臉上露出苦澀的笑意,有些感傷的嘆了口氣:“看起來是回不到過去了,你起來吧。”
“草民謝王爺不罪之恩。”柳湘泉搖晃着站起身來,膽怯的偷瞟向陳燁。
陳燁瞧着柳湘泉憔悴蒼老的面色和驚恐不安的神情,昔日意氣風發儒雅的氣質已蕩然無存,淡淡道:“你不必謝我,我沒有救你,救你的是你的妻子和女兒。”陳燁轉身邁步走向府門。
“臣、臣妾恭迎王爺回、回府。”餘王妃頭戴王妃鳳冠,身披霞帔宮服跪在王府門前,聲音顫抖道。
邁步上了臺階的陳燁眼中閃過一抹異色,靜靜的瞧着面前這位殺夫的王妃,餘王妃低垂着頭,陳燁只瞧到門廊宮燈照耀下,餘王妃頭上金光閃爍,串珠金翅搖顫,鳳冠上探出的鳳首閃動着波光也如啄米般輕輕顫動着,披着的霞帔以及身上繡鳳的大紅宮服也是波光瀲灩,閃爍着朦朧的光輝。
陳燁靜默了片刻,沒有說話,邁步從餘王妃身旁走過,餘王妃沒有血色的俏臉輕微顫抖,瞧着巨石地面的美眸全是恐懼之色。
“奴才李準,恭迎主子千歲。”
陳燁一愣,驚喜的瞧着跪在餘王妃身後的李準,急忙彎身攙扶起李準:“你、你怎麼會在這?”
李準開心地笑道:“回王爺,奴才蒙主子萬歲爺恩准,從今以後一心一意侍候王爺。”
陳燁又是一愣,問道:“這麼說你從前的差事請辭了?!”
李準躬身笑道:“奴才既是景王府的內府總管,聖濟殿的差事自然是全辭了,王爺,不會是不想要奴才服侍吧?”
陳燁瞧着李準,苦笑道:“你這不是難爲我嗎,你做我的內府總管,你讓我如何自處?李準兄……”
李準躬身正色道:“王爺,奴才就是奴才,可萬萬不敢當王爺如此稱呼,王爺若再這麼稱呼奴才,奴才只能去內官監領受懲處了。”
陳燁啼笑皆非瞪着低眉順目滿臉恭敬的李準,招招手,李準忙湊了過來,陳燁沒好氣的低聲道:“你他孃的不會是有病吧,放着聖濟殿兼北直隸御藥庫太監總管,還有,還兼着官洲知府掌管着一府行政大權的土皇上不做,跑我這當什麼奴才。”
李準嘿嘿輕聲笑道:“王爺睿智,您應該清楚奴才的心思。奴才是鐵了心這輩子跟着王爺甘苦與共,王爺,就衝奴才掏心窩子敢說這番話,你就是再不滿意也不能攆奴才走啊。”
陳燁眼神一閃,清秀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輕聲道:“你應該清楚,經此人生鉅變,我未來的路可是密佈荊棘,你不怕嗎?”
李準正色低聲道:“王爺就是王爺,無論您從前發生什麼事,這最終還是要回來接着往下走的,密佈荊棘,不是從現在纔有,而是您降生就已經伴隨着您了,您未來的路,七分人事,三分天命,奴才願披肝瀝膽做奴才該做和應做的一切事。”
陳燁幽幽嘆了口氣,目光瞧向李準身後跪着的一大羣聽事、奉御和宮娥們最前頭跪着的兩人,眼神閃爍了一下,輕聲道:“說心裡話,我現在的心很忐忑,你話裡的意思,我沒敢想過,我現在唯一想的就是怎麼平平安安活下來。”李準一愣,驚疑的瞧着從身邊走過去的陳燁。
跪伏在地的錢有祿眼神的餘光瞧到近在咫尺停住的灰黑袍擺和那雙熟悉的蘇州鞋坊出品的千層底官樣黑麪布鞋,心裡一顫,聲音也顫抖道:“外府管事錢有祿恭迎王爺回府。”
跪在一旁的江林也顫聲道:“王府護衛錦衣衛副指揮僉事奴才江林叩見王爺。”
陳燁瞧着江林身上的大紅麒麟過肩曳衫,淡淡的道:“江林沒想到咱們這麼快又見面了,說起來驚心動魄,本王好像忘了謝你的救命之恩了。”
“奴才不敢。王爺遇險,奴才護主,是奴才應盡的本分。”江林跪伏道。
“是嗎?那殺主又作何解釋?”陳燁淡淡的問道。
江林和錢有祿的臉色全都大變,目露驚恐,拄地的雙臂都輕輕顫抖着。
李準快步過來,嘴角露出一抹猙獰,低聲道:“王爺,把他們交給奴才吧。”
陳燁冷冷的看着錢有祿,沉聲說道:“李準,虛禮就免了吧,讓他們退下,至於他們還有本王的人都隨本王去正廳敘話吧。”
“奴才領旨。”李準陰沉着臉,尖聲道:“都散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一干跪着的聽事、當差、奉御、宮女以及王府的護衛全都慌忙站起身來,依序分成數撥退進王府,分赴各處,各守其責去了。
李準引着陳燁進入王府,穿過轎廳、過廳,穿過進府後的第一座四角飛檐氣勢逼人的修身殿,站在臺階前,陳燁瞧着空曠的王府大坪四周古樹參天,兩邊華麗雍容的樓閣林立,每處都高懸宮燈,燈火一片,只是透過這些仿若游龍的燈光向遠處望去則是黑壓壓一片,無聲的靜寂裡透射出威嚴的壓迫感。
陳燁邁步下了臺階,扭頭瞧了一眼身後的修身殿,搖搖頭,荒唐王爺倒也會附庸風雅,修身殿,有趣,只是不知修誰的身?
李準邊走邊殷勤的左右指點講解着,陳燁邊欣賞着周圍的華貴建築和美景邊隨着他穿過齊家殿,對面一座氣勢恢宏的殿宇映入眼簾。
李準笑道:“王爺,前面那座殿宇就是王府的正殿,克己殿。過了克己殿,就到王爺您的內府寢宮了。”
陳燁瞧着大坪對面重檐飛兀的殿宇,笑道:“本王的王府還算中規中矩,倒也不見多少奢華,不錯。”
李準臉上浮起怪異的笑容,嘿嘿一笑,沒說什麼,引着陳燁下了臺階,沿着大坪上的巨形青石板道走向克己殿。
陳燁站在臺階下擡頭瞧着兩側懸掛華美宮燈的門檐下懸掛的匾額,克己殿。看字跡,景王府外三殿的匾額是同一個人所寫。字寫得俊逸瀟灑,頗有幾分二王的神髓。
陳燁心裡暗暗好笑,這三大殿匾額上的字倒是很像我寫的。克己殿,有點意思,朱載圳題這三個字,是不是想提醒自己,過了此殿就到內府了,也就到了悠遊享樂之所了,因此要剋制自己心中的慾望?!想法意思都不錯,可惜朱載圳壓根就沒做到過。
陳燁腦中思念百轉,笑着問道:“這三大殿的匾額好像是一人所寫,不知題匾的是朝裡那位大臣?”
李準笑着躬身道:“王爺瞧着很熟悉是不是,其實題匾之人就是王爺您自己。”
陳燁身子一震,吃驚的瞧着匾額,半晌,暗打了個冷戰,巧合,純粹是巧合!飛快的收回目光,快步走進克己殿內。
李準眼中閃過不解之色,急忙跟隨上去,來到殿門前,停住腳步,冷聲對跪在殿門兩側的四名聽事和宮女說道:“沒眼的蠢東西,還不趕快爲王爺上茶!”四名聽事和宮女慌不迭的站起身來,向左側的偏殿飛奔而去。
李準回頭瞧了一眼,兩殿相隔的大坪上,餘王妃一個人走在最前面,身後跟隨這錢有祿、江林,再後面是鄭三刀、花嬋玉等人。
李準玩味的一笑,邁步進入克己殿內,殷勤的服侍着打量殿內格局的陳燁坐在正廳主位上。
一名美貌身材婀娜的宮女端着發出微弱的瓷器敲打聲的茶盤戰戰兢兢走進殿來,越是走近陳燁,俊俏的臉色越見白,茶盤上的茶盞發出的撞擊聲越大。
李準臉色一變,一個箭步上去,劈手奪過宮女手裡的茶盤,瞧了一眼蓋碗歪斜,濺出茶水的茶盞,罵道:“沒用的東西,這段時日都將你們這些賤婢驕縱成什麼德行了,連茶都不會端了,端碗茶都能端出宮商角徵羽的調來,你可真行!看我一會兒怎麼收拾你!”
宮女嚇得花容失色,撲通跪倒:“李總管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李准將茶盞小心放到陳燁身旁的紫檀方桌上,陪笑道:“主子,宮裡宮外話可是沒少說,快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陳燁無奈的一笑,想要端茶,又望向李準:“你剛纔叫我什麼?”
李準臉色微紅道:“不瞞主子,奴才自打淨身進宮,這麼多年苦是吃了不少,可除了主子萬歲爺,奴才還真沒正經八百服侍過誰,您得允許奴才順過勁來。在奴才眼裡,奴才有兩個主子,在咱們自己家裡,您是奴才唯一的主子。出了王府,你依舊是奴才的主子,但是奴才又多了個天下臣民奉養君父主子。”
陳燁衝他豎起大拇指,嘆了口氣,道:“你行!只要你願意,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李準嘿嘿一笑,眼神瞟到依舊跪着的宮女,臉色立時一變,厲聲喝道:“還不趕快退下!”
宮女驚得急忙站起身來,慌亂的就要往外走。“等一下。”宮女嬌軀劇烈一顫,哆嗦着慢慢挪過身子,雪白着小臉,恐懼的瞧着陳燁,那神情就好像撞見鬼一般。
“反了!我打死你這沒有規矩的賤婢!”陳燁笑着擺手,溫柔的問道:“你很怕我嗎?”
宮女明眸內全是驚恐的眼淚,哆嗦着道:“奴、奴婢不敢?”
“不敢怕我?”陳燁笑了一下:“你下去吧。”
“謝王爺,謝王爺。”宮女如蒙大赦,跪下連連磕頭。
“李準,以後不要難爲她們。”陳燁瞧着躬身退到門口的宮女,微笑道:“以後你們就不會怕我了。”
宮女一愣,擡頭飛快地瞟了陳燁一眼,急忙轉身退了出去。
“主子,奴才知道您仁慈,可是這樣……”陳燁微笑打斷李準的話:“你放心,你是管家,我不會干預你管理內府的。但有一條,不要無故體罰他們,有功要賞,有過錯,也要看過錯大小,就如剛纔,小錯訓兩句,就可以了。”
“是,奴才記下了。”李準躬身委屈的說道。陳燁的目光瞧向殿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怎麼他們還沒到嗎?”
“回主子,餘王妃他們已經在廳外等候了。”李準微眯着眼,也瞧向廳外。
“讓餘王妃進來,我想和她單獨談談。”陳燁面無表情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