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阿糖第一次承認記得自己, 時寒鷙心裡樂開花,整個身子搖晃着,有好多話好多話想說, 卻在擡眼望着阿糖的時候, 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 時寒鷙只能深深的長吁一口氣:“好。”
說完之後丟下阿糖一個人和謝芳寧在隨從隊伍, 自己飛身一躍回到馬車上。
馬車車簾落下之前, 他的手掌覆着胸口,難掩心中千迴百轉。
阿糖跟着謝芳寧氣喘吁吁走在隨從隊伍中,傍晚的夕陽宛如剛出鍋的鴨蛋黃, 烤的整個人都要發焦,隨從隊伍裡充斥着熱氣和令人作嘔的汗臭。
“不對。”
她雙手叉腰弓着背慢吞吞跟着走, 方便汗水從額頭滑落直接掉在地上。
按照阿糖的想法, 自己作爲公子宇身邊的第一紅人, 若陳公公想要牽制公子,找自己是最方便的。
爲什麼自己如此明顯的投誠, 還被拒絕?
是因爲自己不夠諂媚,不夠貪婪,不夠作惡多端,不配與陳公公這樣的高深人士有牽絆?
還未細想,忽然身邊謝芳寧腳下一滑, 整個身子倒在阿糖身上, 兩人滾在一起從隨從隊伍中衝出, 伴着路上黃土灰頭土臉成了兩個乞丐。
狼狽不堪的樣子, 引得陳公公所帶的隨從哈哈大笑。
陳公公坐在馬背上回身一望, 嗤笑一聲重新背過身,揮揮手這才道:“馬上就要天黑, 大家找驛站休息一晚。”
說完,他才拉着繮繩湊到公子宇的馬車前:“三皇子殿下,走了一天想必您也累了。灑家安排大家找驛站住一晚,你看如何?”
公子宇歪着身子手裡拿着書,懶洋洋的側臉,耳朵朝車窗的方向傾傾。
聽完,手裡的書輕晃,又重新拿起:“知道了。”
終於終於,到達驛站。
“我要住公子旁邊的房間——”
阿糖邁着腳步跟着公子宇的馬車準備進入內院,卻被門口兩位陳公公的隨從攔在院外:“公公有命,臨近京城,爲保三皇子清譽,所有粗使丫頭去柴房院休息。”
“連我也要嗎?”藏起一萬句自己和別人不一樣,阿糖身子向前一探,腦袋貼着門框大聲喊道:“公子,是我啊,我啊——”
“若姑娘一個人睡寂寞,灑家倒也不介意屋內多一個人。”陳公公站在阿糖身後,冷冷一笑。
若一個人常年孤獨偏執相伴,總是願意看到別人比他更慘,纔會心裡舒服。
在陳公公看來,阿糖這樣鄉野俗婦自以爲與公子宇萍水相逢,強行拉扯攀隨就能成爲皇家的一部分,未免也太容易了吧。
“皇家糧食雖多,卻也不見得是個人就能吃,況且——”陳公公說完,瞥瞥眼打量阿糖:“剛從質子馬車趴下來就要攀三殿下,姑娘怕是屬蜥蜴的吧。”
“蜥蜴是什麼?”那些企圖刺激阿糖的話早就被自動屏蔽,倒是突然聽到了一個新詞,阿糖眼前一亮,好奇道:“能吃嗎?”
“你——”陳公公一口老血快要噴出來,狠狠的擺擺手準備拔腿開溜:“不可理喻。”
“陳公公,”在面對阿糖這樣的階級對手,陳公公死都要苟着三皇子,自認爲和皇家站在同一邊,本就厭惡比自己還要弱小的下人。阿糖明白之後,下意識撓撓臉頰,涎笑諂媚道:“陳公公您將夜裡看守謝芳寧的任務交給我,定是對我能力的認可,好不榮幸。”
觀察對方沒有厭棄自己的意思,阿糖偷偷朝對方的方向挪動了一點點距離,繼續道:“不過我能不能申請不和她一個房間,她身上那麼多鐵索,晚上貼着她凍死我了!”
說到這裡,阿糖忽然想起陳公公的話,瞪大眼睛:“或者我和您一間房,也是可以的!”
“放肆!”陳公公被阿糖的話羞紅了臉,環顧四周擔心有心人盜聽,板正身子揹着後瞪着對方:“若不是三皇子殿下說要你隨行,灑家早就將你脖子扭斷扔在滬邑村!爬上質子的馬車又追三殿下房間,現在失敗竟然想要佔灑家的便宜,你——你——你——”
真的是,江湖學府出來的阿糖先生,乃是當代胡吹海喝招搖撞騙第一人。
“怎麼會有你這樣的東西!”說罷,陳公公拂袖一甩:“來人,謝芳寧隨行期間,全部由這個東西看管,沒我命令,不許離開半步!”
“哈?”阿糖勉強自己做了個爲難的表情:“不許離開半步,這要求太高了吧。”
“既然不想,大門在哪裡你知道。”陳公公已經沒有了任何耐性,表情藏在夕陽的背影裡看不清,聲音冰冷詭怪,帶着挖心刺骨的尖刻:“我們芮唐國什麼都缺,唯獨不缺人。若你覺得自己做不了,江湖之大,任由你闖,灑家一點都不攔着。”
阿糖抱着胳膊冷笑一聲:“陳公公也別說這種怪話,公子收留我的時候已經說明,我的去留是我的自由,他不干涉,您也別操太多心。另外,我只是向您提出需求,謝芳寧現在被鐵鏈捆着,我無法伺候她吃喝拉撒。要不然您找人伺候,要不然您就將鑰匙給我,每次我們吃完再鎖上。”
“你們相識這麼久,不會放走她?”
阿糖揚起下巴冷笑一聲:“公公您有選擇嗎?且不說這次押解謝芳寧回宮,是我們公子的安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再說了,若我們真想放過她,還會讓你見到她?”
“你——”對方句句在理,陳公公雖然理智已經同意,感情上卻無法接受一切按照阿糖的想法來。半晌,他只是打量着阿糖不表態。
阿糖攤開手等待對方給自己鑰匙,半晌不見,眼波流轉負氣哼了一聲,轉身就要走。
“等等。”陳公公喊住,隨手將鑰匙拋在阿糖腳邊:“旁門左道。”
等到鑰匙攥在手裡,阿糖這才衝陳公公做了個揖,軟軟道謝。
轉身時腳下一軟,差點摔一跤,這才意識到此番脣槍舌劍,後背早已溼透。
公子宇正在房內和時寒鷙探討回宮之後的覆命。
同時聽聞阿糖從陳公公手中要走鑰匙,並且將陳公公氣的不行,彼此相視一笑。
“連我都頭痛的陳公公,她竟然可以降服。也真是難爲她了。”公子宇將手中書籍隨意扔在一旁,和時寒鷙微微一笑。
時寒鷙想起阿糖對着陳公公牙尖嘴利,兩個人都是善於用語言做武器達到自己目的的人,想來陳公公並無追究,也是難得棋逢對手:“是她做的事。”
說完阿糖的事情,兩人又想起彼此現實中的煩憂,彼此又陷入了沉默。
“此次我來,是聽說三皇子殿下之前竟然和二皇子殿下有約定,要將謝芳寧送給二皇子?”時寒鷙坐在公子宇對面,雙手覆在桌面弓着身子望着他。
公子宇有些尷尬的頓了頓,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成年人的世界,沒有回答等於逃避。逃避等於答案是大家都不想要的那個。
“我不同意。”時寒鷙狠狠的呼了口氣,站起身在屋內踱步:“阿糖給了你,謝芳寧也給了你,你別不知好歹!”
“當初是爲了救阿糖和顧家軍,我只能出此下策。如今時過境遷...”公子宇呆坐片刻,忽然將桌面上的所有東西拂落,望着時寒鷙嘆了口氣道:“我會拖延時間,儘可能保護她。”
“我要的不是儘可能,而是必須!”時寒鷙猛地站起身,抱着胳膊在屋內來回踱步。
半晌他嘆了口氣:“我真羨慕阿糖,像我們現在這樣的瞻前顧後,還沒有阿糖自由!”
說完,轉身離開。
雖然兩人在同一間驛站,但不想陳公公下令阿糖不許出現在公子宇內院中,兩人竟也就可以一天見不上一面。
阿糖和謝芳寧竟然一起,兩人都無法見到喜歡的人,下意識竟產生了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要不要喝杯酒?”謝芳寧洗漱完從外間回來,看看明月當空,時間還早,手掌蜷成酒杯狀,擡手做了個喝酒的動作。
“好。”阿糖打量着對方拿來的白酒,想到這是自己第一次喝酒,竟然心中還有些小激動:“我去廚房拿點吃的。”
“屋頂上見。”
很快,酒過半巡,阿糖暈暈乎乎癱倒在屋頂,紅着臉喊着不夠不夠。
“別喝了。”謝芳寧伸手準備將她懷中的酒壺拿走:“要不然晚上會很痛苦的。”
“你別動我,你要動我我就喊了!”阿糖朦朦朧朧眼睛擠出一條縫,看到謝芳寧,只想到當初對方是如何虐待自己,一時新仇舊恨咬牙,一腳將謝芳寧從屋頂踹了下去——
“哎——”
“——阿糖呢?”
未等謝芳寧抹袖子準備報仇,公子宇的聲音清冷從房檐下傳來。
這世界上最好聽的情話,就是愛人呼喚自己的名字。
軟軟的,甜甜的。
“公子我在這——”阿糖趴在房檐上揪着瓦片打招呼:“我起不來了——”
白色飛影落在房頂,看到阿糖軟綿綿抱着酒壺癱倒,不由得上下嘴脣一碰,發出一聲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