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中大地,有一座城,四通八達。她是連接東西方的重要樞紐,是去向雲南的必經之地,更是貴州一塊少數民族文化重鎮。
這裡,有最地道的苗家蘆笙舞蹈,有布依家純手工蠟染工藝,相交輝映。
這就是安城,取平安和順之意。她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閃耀在這片邊緣之地上,熠熠生輝。
五月,向來是多雨的季節,特別是有號稱“天無三日晴”的黔中大地,此刻像是在鬧情緒,說變就變。然而今天這座城並沒有雨,與安城的和諧寓意全然相反。
黑壓壓的烏雲,覆蓋整個天空,像是一張猙獰的人臉。雲層翻滾,雷聲不斷!這張臉突然向天空下的山川河流發怒嘶吼,頓時狂風肆虐。
路邊白色的垃圾,飛旋在空中,像是一個肥胖的女人,在賣弄身姿,盡情的舞蹈。她似乎是在嘲諷,似乎是在挑釁。天空那張臉更怒了!雷聲越來越大,風越來越大了,街上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整座城顯得有些空曠寂寥,幾乎所有的窗戶都關閉了。
只有一扇窗始終開着,顯得與周圍的緊閉的窗格格不入。
風拍打着窗,吱吱作響,
窗前站着一個人,他揹負着雙手,面無表情。
他如同一樁雕像,一動不動,似乎站了很久了。
他一直凝視着窗外,看不出在他想什麼。
偶爾有風劃過他的臉,他臉上那道鮮紅的疤痕更加顯得觸目驚心。
他在等待!等待狂風暴雨的來臨!雨終究沒下起來!
他指間的香菸一直在燃燒着,不知道是燃燒了青春,還是燃燒了生命。
直到,香菸燃盡,他忽然動了。
他緩緩轉過身來,打開那臺佈滿灰塵的音響,舒緩的音樂響起,一道優美的吉他滑音劃過,迴盪在這間破舊的屋子裡。
這道滑音,似乎敲動了他心裡那根塵封已久的心絃,他面色一下子鬆弛下來……
他拿起一塊毛巾,不緊不慢的擦着音響,他一絲不苟的清理着上面的灰塵,似乎是想把心裡的灰塵也一併清洗乾淨。
“Ride_On!以前特別喜歡聽這首歌,如果人生也這般美好,也不會有那麼多恩怨情仇,悲觀離合了!”他喃喃自語地說,“今天9號了,又是週末,什麼結果也該出來了吧。”
風繼續吹着,音樂繼續響着……
敲門聲響起,一個青年走進來,頭髮有點凌亂,風塵僕僕。
“遠哥!”一進來,他便開口。
“小勇,不急!你坐下慢慢說!”吳志遠擺了擺手,指着面前那張破舊的沙發,給他遞上一杯水。
他捋一捋袖口,接過水杯,一飲而盡。
“遠哥,庭審結果出來了,十五年!”
“過失殺人,十五年?”吳志遠蹙眉道。
“喏!這是判決書,故意殺人罪,十五年!”鄭勇從兜裡掏出一張紙,遞給吳志遠,然後給自己點燃一支菸。
“你菸灰缸都滿了,我倒一下。”
他站起身來,把菸頭倒進垃圾桶裡。見吳志遠沒說話,接着說道,“庭審的時候,叔叔一直看着我這個方向,可能是沒見到你,走的時候,我能感覺他很失望。”
“嗯!我知道了!”吳志遠把手中的判決書揉成一團,扔了進垃圾桶。
白色的紙團與黃色的菸頭混在一起,如同妓女與殺人犯,永遠躲在見不得光的角落,不招人待見……
“遠哥,你怎麼不去啊,不管怎麼說,你們是親父子,你不在,叔叔一定很失望的!”鄭勇不解道。
“不見未必冷血!他的事,我做了該做的了,見不見面都不重要了。”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吳志遠打斷道,“以前,不管他怎樣,打我也好,不顧家也好,還是在外面找女人也好,我都沒怨他,誰叫母親去世得早呢!但這次,他殺人了!”
“可他終究是你父親啊!”鄭勇用手搓着臉,一臉失落。
“別說了!”吳志遠轉過頭去,沉默。
“遠哥,你今後有什麼打算?爲了叔叔,你房子都賣了。”過了許久,鄭勇開口。
“沒什麼打算,這事結束了,想好好的睡上一覺。也看看這件事還有什麼要處理的!特別是對方家屬,得去登門道歉吶,畢竟是一條人命。”
“對哦,那你什麼時候回上海啊!”
“我不回了!”
“爲什麼啊!好不容易纔考上這所大學,好多人想進都進不了呢!”
“人家知名大學,是容納不下一個殺人犯的兒子的……”
鄭勇一時無言,他不知道怎麼回答吳志遠的話,只感覺胸口很悶,慢悠悠的走到窗邊,再次點燃一支菸。
也許是天上的那張臉怒氣散了,此時風已經停了,也聽不見雷聲了,不過天依舊是陰沉沉的。氣氛很沉悶,整個世界彷彿一下安靜下來。除了那首蘇格蘭民謠在屋裡迴盪,還有兩顆心臟在跳動,一顆充滿着希望,另一顆慢慢地沉淪……
“遠哥,我準備去外面闖一闖,明天就走。幹一番事業!”沉默許久,鄭勇望着窗外,忽然地說道!
“好,好男兒志在四方,好樣的!”吳志遠走過來,站在他身後,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
“要不,我們一起走吧,也好有個照應,遠哥你見過大世面,有你在,我做什麼都不怕!”
鄭勇很熱切地說道,他拳頭握得很緊,他很想吳志遠和他一起,不爲別的,他希望吳志遠能走出陰霾,有自己的一片天空。而不是整天這樣板着臉,他已經很久沒看到他笑了……
吳志遠搖了搖頭,沒說什麼。
見到他低着頭,牙咬得緊緊的,欲言又止。
吳志遠走到他面前,雙手重重地拍在他肩膀上,盯着他說道:“小勇,你想什麼,我一清二楚,我只是需要時間思考一下我以後的路該怎麼走,所以你不必擔心!”
他頓了頓,認真說道:“你記住,以後無論做什麼,或者是遇到什麼,都要堅持本心,爲人要有原則有底線,不能昧着良心做事!”
鄭勇重重的點頭。
吳志遠回過身來,把音響關掉,然後走向那張破舊的沙發,懶散的靠在上面,呆呆看着天花板。
他給自己點上一支菸,深深吸了一口,菸絲燒得很紅,照亮他的臉,卻無法照亮整個灰暗的房間。一個接一個的菸圈從他嘴裡飄出來,然後撞在天古板上,隨後散開。
他說,這味道真苦!
他的聲音很輕,如同對空氣說話一般。
但鄭勇卻是聽到了,猛地拍了拍腦袋:“遠哥,有件事忘了說了,那律師,要你再給他三萬塊錢,說是什麼人事額外費用!”
“還真貪得無厭啊!”吳志遠坐了起來,把菸頭用力地往菸灰缸一戳,“該給他的,我一分不少都給他了,你告訴他,別說三萬了,三塊錢我也不給!”
“他可能是覺得你賣房了,還剩點錢。他說,如果把這筆錢給他了做人事週轉,叔叔的事情他會想法子和有關部門溝通,讓叔叔減刑幾年!”
“屁話!簡直是屁話連篇。什麼人事週轉?溝通?”吳志遠冷笑一聲,眼神凌厲起來。
“你告訴他,我父親既然殺人犯罪,坐牢天經地義,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不走那些旁門左道,他想撈外快,在我這裡,行不通,我不會再給他一分錢,如果他要談,叫他直接來找我!”
“我知道了,馬上回他!”鄭勇小聲說道。
“你先回去吧,打個電話給他。你不是說明天要走嗎?抽屜裡有點錢,這是我剛拿到的獎學金,雖然不多,但很乾淨。你出門難免有不少的開銷,你拿走,權當我的一點心意,這段時間,也讓你費心了,走吧,我累了,要休息了!”吳志遠有氣無力的說道。
鄭勇默不作聲,他走到一張陳舊的桌子前,打開抽屜,裡面一沓錢,很嶄新!他拿在手中,攥得緊緊的,他走到門口,頓住了腳步,幾秒鐘,回頭看了吳志遠一眼,然後輕輕地把門關上,消失在狹窄的走廊中……
吳志遠走到窗前,看一眼陰沉沉的天空,看一眼已經熱鬧的街道。風停了,四周的窗戶已經打開,不時還有小孩的嬉笑從隔壁的窗戶傳來。
他面無表情,把窗關上。
那首熟悉的旋律又響起來,他又回到那張破舊的沙發上,他閉着眼睛,疲憊的躺在上面。
不一會兒,紊亂的鼾聲響起來,打亂了原本舒緩的音樂節奏。
……
吳志遠做了一個夢,他騎着駿馬在遼闊的草原上,縱情馳騁,有一個姑娘如影隨形。他看不清她的臉,只知道她頭上挽着花帕子,戴着銀色的圓環,穿着花邊霓裳。他想拉她上馬,手卻始終夠不着。
他奮力嘶吼,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着他,如芒刺背。
他猛然回頭!
遙遠的天邊突兀的出現一座城,城中有個男子,站在窗前,凝視着他。
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終於看清了那個男子,他們長得一模一樣!
他是他!
吳志遠從夢中驚醒,汗流浹背,他點燃一支菸,用力的吸了一口,喃喃自語:
“這座城,葬了我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