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液輸入到了雨兒的血管中,她的呼吸才漸漸平緩了下來。仲文顫抖着指尖,卻不敢真的去觸碰她小腿處的彎曲。
初夏也哭了。
誰能想象得到,在早上告別的時候,還在被窩裡賴牀的孩子,晚上見到會變成了這樣一副模樣?
她在牀沿坐下,忍住身體的不適,替孩子輕撫着發端。
“媽媽……”昏昏沉沉還在高燒中的孩子抽噎着。
“我在,我在。”初夏泣不成聲。
“你不是要走嗎?”仲文靠在了牆上,“不是要帶你的孩子離我們遠遠的嗎?”他聲音裡有難掩的痛苦,“走吧,雨兒以後不會再煩你了,她,她說不定就撐不到明年了……”
“不。”她揪住了他的手,雨兒雖然不是她親生的,可對孩子的疼愛,她並不會少上幾分,“你不是名醫嗎?你一定能救孩子的!”
門被啄響了,仲文猛地直起了身子,快步走了過去,拉開了大門。
子期手裡抓着一大把檢驗單,仲文奪了過來,一頁一頁地翻看着。每翻過一頁,他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分。
“一個……都沒有……”他跌坐在了椅上,半晌之後,痛苦地捧住了自己的腦袋。
“什麼一個都沒有?”初夏追問着。
子期嘆了口氣:“雨兒現在的狀況,最好是做造血幹細胞的移植,也就是俗稱的骨髓移植。可是,剛纔安家所有人都已經來過醫院,檢驗的結果……”
初夏忍不住看向牀上還在抽泣着的雨兒,心亂如麻。孩子只有六歲啊!卻已經被命運判了死刑,而且在這存活的一年裡,她要受盡各種各樣的折磨,比如貧血,比如結石,比如骨頭裡由內到外的疼痛,比如經常性的骨折……
她以爲她自己已經是被命運遺棄的孤兒了,沒料到雨兒比她還要再慘上幾分……
她慢慢地坐下,輕撫着自己的小腹,半晌她道:“要不,替我也做一次檢驗吧?說不定,我的能合適……”
子期搖頭:“第一,你跟雨兒並沒有血緣關係,要匹配是天方夜譚,第二,就算十分幸運地匹配了,你是一名孕婦,這個移植手術也不可能在你懷孕的期間做。”
“如果我的能合型,我……”她顫抖着脣瓣,“那我孩子可以不要,我中斷妊娠,給雨兒做移植。”
聽到這番話的兩個男人都愣住了。
仲文慢慢站起了身。這個女人,剛纔還義正言辭地跟他吵,說她如果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還當什麼母親。可轉眼間,她卻爲了他的女兒,說出了這番話……
他揉了把臉,才道:“不需要。”萬一真的合型,他想她真會這樣乾的,她爲雨兒拼命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了,“躺着去。”他不看她,硬着心腸道,“子期,把醫院裡能動員到的醫護人員動員一下,看他們願不願意做骨髓檢驗。”
本身在抽取骨髓檢驗的時候,產生的痛覺並不是一般抽血反應那樣簡單的,萬一合型還要接受移植手術
,對捐贈者本身也屬於一種傷害,所以即使在捐贈志願者裡,反悔的事情也屢見不鮮。
“我要檢查。”初夏哽咽道,“雨兒是我一手救下來的,我不能讓她就這樣……”
“其實安家除了今天的人之外,還有一個沒有做檢驗。”子期輕聲道。
兩人的視線都掃了過去,仲文已經問道:“誰?”
“我覺得,除了仲文之外,最有可能跟雨兒合型的一定是這個人。”子期的眼睛盯在了初夏的肚皮上,“那就是初夏懷的這個孩子!如果能配上型,那孩子出生的臍帶血就能救雨兒了。難道仲文你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嗎?”
仲文沉默了。
他並不是沒有想到。一方面,初夏並不是雨兒的生母,所以她肚中的孩子跟雨兒配型的可能性並不非常高,另外一方面,孩子還有可能是墨壕的,如果孩子生父不是他,那跟雨兒的配型就完全是一個笑話了。
初夏看向了他:“這是雨兒唯一的希望了。你不覺得麼?”
她輕撫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潸然淚下。或許也只有這樣,孩子的親生爸爸才能接納它的存在吧……
她心裡有着無限的酸楚,卻也只能強自嚥下……
雨兒已經沒有辦法再去幼稚園了。她的生活圈子就是仁愛醫院的25樓。
她的病情惡化得很快,爲了讓她能等到初夏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仲文不得不決定,爲孩子實施化療。
強烈的反應讓孩子痛苦極了。除了骨頭的疼痛之外,她一頭好看的頭髮在漸漸地脫落着,因爲藥物反應甚至會不停的嘔吐,每一天,她最喜歡的就是晚上的時光,只有晚上,不用打針,不用吃藥,不用輸液,更不用化療。
初夏日夜陪在了她的身邊,她辭掉了幼稚園的工作,陪伴着她的,是寫企劃案的那臺筆記本電腦。
“雨兒最想到什麼地方去玩?”有一天,當孩子因爲扎針疼得在她懷裡打滾的時候,她哽咽着問出了這麼一個問題,“我替你向爸爸申請,你想去哪玩,明天我就帶你去哪裡玩好不好?乖,再忍一忍……”
孩子已經模糊的眼前露出了無限的嚮往。她的口中吐出了一個字:家。
初夏哭了。
住進醫院的半個多月來,孩子沒有回去過,她跟仲文亦然。沒有料到,孩子心裡最想去的地方,竟然是溫暖的家。
“有爸爸,有媽媽……”孩子的眼淚掉了下來,“家……”
“好。帶你回家。”仲文大踏步地走出了病房的門,悄然招來了子期。
一天的功夫,他就把孩子住的病房變成了她在安家的那個小房間:粉色的牀鋪,牀頭櫃上放着她喜歡的卡通書,雖然她再也看不見了,還有她的小桌子,她的小畫冊。
房間裡的每個角落,幾乎都貼着她自己塗抹的畫作。
仲文小心翼翼地撕了下來,根據拍下的照片,逐一把它們還原到病房的牆壁上。
孩子畫兔兔,畫花
木,畫得最多的,卻是她印象中的家。有她,有他。一家三口拉着手,躺在一張大牀上,這是雨兒畫裡呈現出的最多的情景。只可惜,他這個當爸爸的,從來沒有幫她實現過。
等孩子做完放療,被初夏抱回病房的時候,初夏自己也愣住了。
“摸摸看,雨兒。”初夏驚呼了一聲,“這是家!我們的家!”
她引着有稍稍光感恢復的雨兒來到牆面前,讓她撫着牆上的畫:“看,這些都是你的畫呢!”
孩子開心了起來,哪怕手背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針眼,她依舊摸着牆壁,慢慢地憑藉記憶裡的印象找着她所貼的那些畫。
她摸到了一副按原樣掛着的壁畫後,得意地往後一翻,仲文這纔看見,這幅三人和衣躺在牀上的畫後面寫着小小的稚嫩的字句。
單人的生活讓雨兒格外早熟,她認識會寫的字遠比同齡的孩子多。雖然有好幾個錯別字,仲文還是費力地把那些字句都給唸了出來。
初夏。
我親愛的老婆,雖然我經常都對你很冷末(漠),我好像一點都不細汗(喜歡)你一樣,可是我內心是不能離開你的,我很希花(望)每天早上起來的石猴(時候)都能看見你。
老婆,我愛你。
爸爸(不對劃掉)安仲文。
孩子畫了又塗,還有好多個錯字,卻還彆彆扭扭地用仲文的口氣,替他給初夏寫了一封情書。
初夏一下哭出了聲。
孩子連忙捏住了她的手,孩子的力氣那麼小,又軟又輕,說明她已經虛弱到了一種什麼程度。可她還是費勁地比劃着,表示這一封真的是爸爸寫的。
“爸爸,愛媽媽……”她費勁地說出了另外幾個單字。對於一年前的雨兒來說,這完全是不可能的進步。
初夏在孩子面前半蹲了下來,她抱住了孩子,忍住奔騰而出的淚水,哽咽地安慰着:“好,我知道,我知道……雨兒,媽媽不會走,媽媽一定會陪雨兒的……”
孩子開心了起來。如此拙劣的安慰,如此粗糙的表白,卻是她唯一能替父親挽留婚姻的方法。
仲文張開懷抱,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一起擁進了懷裡。
“對,我們都不會走。”他眼底含淚。“今天晚上,我們就跟雨兒畫的一樣,三人躺在一張牀上一塊睡覺,好不好?”
雨兒歡呼了起來。孩子的快樂那樣簡單,當三人並排躺在牀上時,孩子開心地拉拉左邊初夏的手,摸摸右邊仲文的胸口,玩鬧一陣之後,就沉沉地入睡了。
可兩個大人都瞭然沒有睡意。
“雨兒好像很久都沒有這樣好好睡過了吧?”初夏聲音發堵,“一疼就睡不着……她還一直忍着……”她哽咽了,從另外那邊伸出了一隻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他把專門定做的柔軟牀護欄升起,悄然翻到了她的那邊,擁住了輕輕啜泣的她。
“那以後,我們都這樣睡吧?”他低聲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