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夜 米婆

我把李多介紹給了落蕾,並告訴了她和紀顏的關係,很奇怪,兩人一下就成了好姐妹,我幾乎成了多餘,或者說女人本就是水做的,自然很容易混合在一起,不過李多也要準備畢業論文了,但只要有空就經常來找我們。天氣開始慢慢轉涼了,我經常能接到母親的電話叮囑,雖然有點嘮叨,但還是很開心的。

早上剛起牀,電話響了起來,一接就是母親的聲音,但似乎和平日裡不太一樣,母親悲傷地說:“快回來一躺,米婆快不行了。”

自從二叔去世後,幾乎快要將親人離開的滋味淡忘了,現在突然接到消息心裡像塞了一把鹽,堵的慌。我放下電話就給老總打了電話,請了幾天假。

米婆不姓米,具體姓什麼已經不太記得了,只知道她經常幫得病的孩子刮痧,挑刺或者收鬼。喜歡用一個米筒來治病,所以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米婆,她也很樂意別人這樣叫她。按輩分米婆應該是外祖父的嬸嬸,所以其實我可以叫她外叔曾祖母,不過太麻煩,大家還是喜歡叫她米婆。每次有人叫她,她總是把閉着的雙眼努力睜開,然後盤跚着三寸的小腳一步一步挪過來。

回到家許久不見的母親臉上很悲傷,也難怪,雖然血緣隔得如此遠,但米婆的手卻撫摩過無數孩子的頭髮,不僅是我們,周邊十里八鄉的孩子大都是在米婆的庇佑下健康成長的。和母親寒暄幾句,我們就來到了米婆的家。去的時候已經來了很多人了,老的少的都有,人人都低沉着臉,孩子們都緊咬着嘴脣,不敢說話,看來米婆在裡面,他們不敢打擾她。

母親帶着我進去,米婆睡在一張竹蓆上,這是她的異與常人的特點之一,那就是無論春夏秋冬,她都睡在這張竹蓆上,一睡就是五十多年,席子已經變成紅色的了。米婆已經處在彌留之際了,我能聽見房間她沉重的呼吸聲,母親和外婆告訴她,我來了。

米婆在後輩中是極疼我的,因爲我像極了她最喜愛也最令她難過的小兒子。她雖然醫治過許多人,但一生卻極其坎坷,聽外婆說,她前面生的六個孩子都活不過一歲,當第六個孩子死去時,米婆如同瘋了般衝到墳墓上一邊嚎叫一邊刨墳。

第七個也是她最喜歡的一個兒子,異常的聰明,在六十年代還考上了清華大學,大家都在讚歎米婆苦盡甘來的時候,兒子卻在北京的一場武鬥中被流彈射中,當場身亡,這個消息幾乎把米婆擊跨了,她將近一個月沒有說話,但一個月後她依舊挽起袖子拿着銀針和米筒爲人治病。

“六啊,你和你媽出去吧,我想和剛剛單獨呆會。”米婆突然吃力的強撐着坐了起來,我異常驚訝,因爲先前外婆說米婆已經彌留了,但現在居然坐起來了,不過她坐起來樣子更讓人看的難受,幾乎是全身都瘦的皮包骨頭了,一坐起來就劇烈的咳嗽,六是我母親的小名,外婆和母親出去後,小房間裡只有我和米婆。我找了張凳子坐在她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手很涼,感覺很脆弱,我能清晰的感覺到手指的粗糙的紋理和凸起的骨結。

米婆一邊流着淚一邊顫抖着用另外隻手撫摩着我的頭,口裡說着:“像,太像了。”

“米婆,您要好好保重身體啊。”我鼻子也一陣酸,記得幼時總覺得她很神奇,什麼怪病都能治好,沒料到她如今衰老成這樣。

“剛啊,你知道米婆爲什麼要單獨和你說麼?”米婆說話很費力,加上口音極重,我總要想幾下才能明白意思。我自然搖着頭。米婆忽然掙扎着從枕頭下面拿出一本書,不過看上去又不像。

“這是我記錄的我一輩子的經歷和我所知道的治療驅邪的本事,我一直把你當成德立(米婆死去的兒子),現在我要走了,書我只想傳給你,你要是喜歡就多看看,不喜歡就燒掉吧。”米婆說完又咳嗽了一陣,然後閉上眼睛不在說話,我又叫了幾聲,她對我揮了揮手,讓我出去。

四小時後,米婆去世了。後來送殯的人天天都有,下葬的那天這一片居民區幾乎所有的人都來了,我忽然想到一句話,想知道一個人是不是好人,看看他死的那天有多少人送他就知道了。

米婆走了,孤獨的來又孤獨的離去。我纂着她給的書匆忙的參加完米婆的葬禮,結束後我又返回了報社。工作一結束,我便在一旁開始看米婆給我的遺物。

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是本記事本,書面很雜舊,泛着咖啡黃,我小心的翻動着,裡面還是毛筆寫的,豎讀的,那個時候像米婆這樣能寫這麼多字的估計算是極少的了。

讀起來有點費力,我把它抄寫了下來,但越抄到後面,我就越覺得驚異。

這裡面沒有說米婆的醫術,不如說是巫術從那裡來的更好。但看上去應該是她從鄰居的一個阿婆那裡偷偷學會的,據說學這個極靠天賦和緣分。不過卻記載了她從年輕時候開始爲人驅鬼以及後面自己子女夭折的事。其實她不會像影視作品裡描寫的一樣會呼風喚雨,但的確是可以做到我們做不到的事。她寫的時候夾雜着寫難理解的方言,我請教了許多人,在勉強把大意翻譯出來。

“嬸來了,身子旁邊腋了個七八歲的男孩,男孩目光呆滯,幾乎和木偶一樣,天氣凍的厲害,孩子的鼻子裡流出一道清鼻涕,但他渾然不覺,還是六嬸幫他擦的。

我依稀感覺到,這孩子中了邪了。果然六嬸告訴我,這男孩是她姐姐的孩子,孩子父母出外謀生,暫時把他寄養在她家,開始的時候孩子很活潑好動,一直都很精神,但上星期突然變成這樣了。沒法子,所以來找我了。我有些猶豫,我本不想在管了,聽祖輩們說,若是作了人家老婆,想生孩子的女人就不要在做這事,否則孩子會有天難,但畢竟是傳說,我望着這個孩子,最終還是答應了。

我按照平時一樣把其他人都請了出去,帶着孩子來到我的房間(米婆有個單獨治病的房間,很狹窄,最多能容納四五人,而且裡面不安裝電燈,長年關着門窗。裡面只有個神臺,供奉着觀音像,長年點着幾跟蠟燭)我向觀音上了香,然後拿出米筒裝滿米包好在香上過一下,然後在孩子面前搖晃。(我幼年時候也是這樣,依稀記得高燒的時候被她這樣晃一下就好了)。

我拿起孩子的左手,左手食指和拇指的虎口上面有條很明顯的青莖,有蚯蚓粗細,而且鼓脹的厲害。果然是被嚇着了。孩子的魂魄弱,遇見恐怖或者驚嚇都容易失魂,如果時間不長還是可以召回的。這樣的只要幫他驅下鬼,在用針調理下血脈很容易好。

我把米筒打開,米堆中間凹陷,四周鼓了起來,而且還有三個小坑。我掰開他的嘴,藉着光能看見嘴裡舌根處有個水皰。這種症狀的人多半是熱毒和風邪。一般情況下我會用銀針挑掉嘴裡的皰,在扎兩針就沒事了,但我估計錯誤了(米婆會鍼灸,這個是系統跟着當地一位有名的郎中學過的)。

我剛拿出針,走到他後面準備扎入他脖子後面的手太陽小腸肩中俞穴的時候,他忽然咯咯的笑了起來,不像是孩子的聲音,到像成年女性的聲音。

“你笑什麼,讓阿姨給你扎一下,不疼的,很快就好。”我拿起只准備紮下去。孩子慢慢的轉過頭,到肩膀的時候猛的一聲斷裂的聲音,他整個頭顱都轉了過來,眼睛直直的望着我,嘴裡還留着口水。我嚇壞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連喊的力氣都沒了。

“你既然救別人的兒子,就拿你的兒子給我吧。”他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閉了下眼,剛睜開發現孩子好好的坐在我前面,背對着我一動不動。我小心的爬起來,走到他面前一看,並沒什麼變化,我以爲是我眼睛花了,照例還是爲他紮了幾針,並在脖子腋下鬆了下經脈。孩子很快痊癒了,晚上就沒事了,嬸很高興,帶着孩子走了,孩子臨走前對我笑,笑的我發毛。開始的幾天我還有些顧忌,都決定在也不給人看病了,但一直都沒事發生,我也漸漸淡忘了。

很快我也有了大立(米婆的第一個孩子)他生下來的時候白白胖胖,家人都很開心,但六個月的時候,我早上起來發現他臉就紫了,我是治病的,知道孩子沒救了,但依然瘋了一般去喊人,最後大立還是死了,死的時候臉上帶着僵硬的笑容,後來想想,和那個孩子笑的一樣。

我當時還沒想起那個孩子的話,只怪自己命苦,但這不過是個開始,以後的十年裡我又生了五個孩子,每次都早夭,最大的也才一歲不到,第六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我幾乎用盡全部心血去養育他,孩子長的很好,我以爲厄運過去了,但就在一個夏天晚上,我聽見門外有人喊我,出去一看卻沒人,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斷氣了。

我真的要瘋了,孩子都是母親的心頭肉,這無疑是在我心上剮了又剮,我已經開始懷疑十年前治的那個孩子,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很快又懷孕了,而且把所有以前孩子遺留下來的衣服物品只要是相關的全部扔掉,我決定重新開始養育這個孩子,當做第一個孩子來養育。

德立降生了,我窮盡所有的氣力來養育他,但自從他生下來就不停的哭,從白天哭到夜晚,聲音異常的刺耳,我用了很多方法也不管用,我開始恐懼了,開始後悔醫治那個孩子。

直到那一天,我們的鄰居,一個高大的東北漢子,他身體非常強壯,平時也對我們很好,那天他上了夜班,但孩子依然號哭着,我正在哄孩子,他像門神一樣衝了進來,凶神惡煞,大吼一句:“嚎嚎個沒完,哭喪啊!”他把我嚇呆了,然後他衝過來,對着德立輪圓了巴掌一下打過去,德立馬上就不哭了,我還以爲被打傻了,誰知道從此後他就沒在哭過,健康的長大了,但那個男人卻從此臥牀不起很快就病逝世了,他的家人也相繼病死,我知道,那東西里開了德立,東北漢子成了替罪羊。

德立長大後,我帶着他來到那個東北漢子的墳前磕頭,並告訴他這是他的大恩人,雖然我很難過,但不可否認,更多的是高興,因爲我以爲我的兒子從此無憂了。但,那也只是我以爲。

德立很優秀,優秀的出忽我的意料之外,我甚至感到有點擔憂,我並不聰明,德立的父親也只是個老實巴交的手藝人,靠着編竹籃過活。但這孩子從小就看出異於常人的聰明,但從來不笑,始終板着臉,除了對我,其他人很難和他說上幾句話。我依舊幫着周圍的鄰居治病,名氣也越來越大。*開始前,他考入了清華,臨走前我和他談到很晚。他拉着我的手,說我和他父親養育這麼多年真不容易,他會努力讀書報答我們。還有什麼比聽到自己兒子說這話更高興呢?母子二人把他小時候所有的事都回憶一遍。

德立去了北京,沒過多久還寄了彩色照片回家,當是照片還不是很普遍,而且大都是黑白的,我第一時間把照片拿出來,想看看兒子在北京是不是瘦了。但我一看照片就呆了,他在照片上笑着,那笑容我在熟悉不過了,就是以前多次出現的笑容,我眼睛一黑,那笑容彷彿在嘲笑我的愚蠢和無知。於是我發瘋樣的想趕快去北京找兒子。*迅速的席捲全國,我這種人當然被當作神婆和巫婆抓了起來挨鬥,我不在乎他們怎樣鬥我,但我求他們放我去北京找兒子,可根本沒用。

半年後,德立的死訊傳了回來,這次我沒有再哭,但德立的父親卻過度悲傷沒多久也去世了。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腦袋想的只有一件事,救人積德,難道我這也錯了?我拒絕了所有在讓我來醫治的孩子,那怕他們求我,罵我。

我也去找過嬸,問過那個孩子的事,那個孩子後來很健康,現在還在。我的心裡稍稍好過了點。

或許像我這樣的人就不應該有後代,或者說所有我治過的孩子都是我的後代?與是我想通了,又開始幫住那些可憐的孩子,盡我所能的幫助。我可以在這些孩子身上找到我失去的東西。”

我看到這裡,發現裡面夾了一張紙,很破舊了,不過紙的質地不錯,我小心的打開,原來是一張人體的鍼灸穴位,還記載了什麼穴位主治那種病。這個我是不明白了,心想還是等紀顏回來給他吧。後面還記載了許多她如何爲孩子門治病的故事,都大同小異,一般避暑,高燒找米婆的最多,只要去一次讓米婆扎幾針,把筋骨鬆一下,全身就輕鬆了,真是神奇。

書的最後一頁很吸引我,上面寫着如何用米請鬼。這也是米婆被叫米婆的原因。

“以竹筒盛米,新鮮早稻爲佳。取白布以水沸之,在陰暗處風乾,禮開前務必淨身淨心,將白布蓋於筒上,以雙手環護。坐與桌前。靜心閉眼。心中默唸欲請之鬼生前稱呼,不可呼其姓名。米筒發涼後即可。”這是米筒的過程,此外還要在一個黑暗的屋子裡面進行。並且上面說以米請鬼並不是一定成功,如果可以將死者生前使用多的物品放入筒中機會大點。而且鬼離開前不能鬆開護住米筒的手,也不能揭開紗布。

我按照上面的去做了,用的就是米婆生前的那個筒子。心中喊着米婆,果然米筒開始變涼,我幾乎要握不住了,跟冰塊一樣。我感覺筒內的米在不停的跳動,彷彿沸騰一般,但紗布卻紋絲不動。就當我快鬆開手的時候。桌子對面出現了個模糊不清的人影,我的眼睛像被蒸汽環繞一樣,不過影子越來越清晰了。的確是米婆,除了臉色稍暗之外和平日裡一樣。

我忍不住叫了一句,“米婆!”並想離開座位走過去。米婆伸說阻止了我。並笑着看着我。奇怪的是米婆不說話,只是坐在那裡。

“米婆你不能說話麼?”米婆點點頭。看來我還不能做到像她那樣和亡者溝通,不過能看看米婆已經很不錯了。米婆就那樣坐在我面前,雖然還是模糊,但卻感到很真實。

“米婆,你走了,以後這些孩子要在有什麼事該怎麼辦呢,如果是普通的小病到無所謂,可要是再中邪什麼的如何是好?”

米婆笑了笑,指了指我。我奇怪的問:“你說我?”米婆點點頭,又伸手出手,豎起了大拇指。竹筒開始溫度慢慢上來了,米婆的樣子漸漸不清楚了,我知道她又要走了,但還是站了起來想過去,我鬆開了米筒的手。誰知道米婆突然一下消失了。我呆立在原地,又看看米筒,白布也被衝了起來。裡面的米居然旋轉成一個沙漏狀,而且還在沿着筒壁高速的運動。不過開始慢慢停下來了。我馬上找出那本書,到處翻閱,原來請鬼中途鬆手的話,那今後就在也無法請她上來了,也就是說我以後都不會在見到米婆了。

米婆的書最後一頁有個口袋,裡面裝了十幾根銀針,都是她平日裡用來醫治的工具。裡面還有一張發黃的照片。

我把照片取出來,背面用非常漂亮的鋼筆字寫着,“給最愛的媽媽。”我翻過來,一個戴着眼睛的高個男孩站在清華園的校門面前拍的。

難道這個就是米婆的兒子?我把照片拿了出來,走到有光的地方仔細看了起來。我幾乎被嚇到了,的確和我長的非常相似呢,但他的笑容實在看的令人不舒服,看的很不協調。照片在陽光的照射下又點反應,我怕被弄壞了,畢竟是米婆的遺物,我剛要拿進去,感覺照片好象又些不妥,又折回來在看,結果嚇的利馬把照片扔了下來。

照片上清晰的顯示着,一雙慘白的雙手從米婆兒子身後伸出來,用手撐起了他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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