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這是個真實的故事,倒不如說更像是一段當事人本身就已經對那段記憶加入了或多或少的臆斷成分,因爲當我看着父親講述這段事情的時候,他的眼睛失去了焦點,彷彿進入了半睡眠狀態,從嘴裡輕吐出來的的字句雖然低沉卻清晰可辨,不過又像是夢中囈語。
“我十八歲來到了一個農場,那是一個三面環山的地方,景色雖然秀美但我卻根本無暇顧及,我是來上山下鄉改造的,這個農場的人員整個編制是按照軍隊來算的,一個班12人,分爲正負班長,連長大都是真正軍人擔任,
大家白天勞作,插秧收谷搶棉,乾的不亦樂乎累的一塌糊塗一日三餐,接受着下鄉改造的過程,我們連上百號人,都住在同一個大宿舍裡,牀緊挨着牀,大家雖然辛苦,卻也過的相當愉快,都是年紀相仿,只是有一點讓人很難受。
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各個都是能吃的主,雖然菜餚罕見葷腥,常年兩瓜一椒——冬瓜南瓜辣椒,但大家還是吃的津津有味,一頓飯吃個半斤八兩那市場有的事情,加上收割時節農活繁重,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人經常在晚上發出咕嚕咕嚕如同敲擊破鼓般的叫聲,然後就會聽到哎的一聲長嘆和喉嚨管使勁眼下唾沫的聲音。
而每當逢年過節,食堂出現紅燒肉這樣一年難得一見的食物時候,大傢伙便瘋了似的搶起來,各個生產兵團都聽過有爲了食堂打菜發生口角導致鬥毆甚至傷亡的案例,所謂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人到了那份上那裡還顧得了什麼,填飽肚子纔是腦袋裡唯一想的事情。
每天早上六點,全連人就要在食堂集合,大家迎着剛出生還帶微冷的陽光在連隊指導員的帶領下背誦毛選,而我們的正對面,則曬着一行行已經醃製的冒着金晃晃的肉油的雞鴨魚肉,於是大傢伙總是念一句毛則東語錄,嚥下一口唾沫,指導員是一位上過戰場的職業軍人,他的右眼皮上還有塊食指大小的傷疤,據說那個傷險些讓他成了獨眼龍。他用高亢粗狂的聲音訓斥着我們。
“這些都是戰備肉!你們想都別想,知道什麼是戰備肉麼?就是爲了應付美帝國主義和國民黨殘餘勢力對我們的陰謀反攻而準備的,大家要老老實實的學習毛主席語錄,不進要在身體上武裝自己,更要在精神上堅定信念!”說完,他就領着我們去晨練,然後再是喝粥勞作。
當然,這些十七八歲的小年輕絕對不會老實巴交的按照連隊指導員的話去做,雖然我們不是部隊直屬,但是絕對是按照部隊軍人來要求的,所有偷雞摸狗的事情抓到絕對是嚴懲不貸,但是這也絲毫攔不住那些傢伙的口腹之慾。他們幾乎用盡各種各樣的辦法來獲取可以吃的東西。
和我關係最要好的,是一個叫阿牛的大個子,他的樣子很老氣,而實際上也的確比我們成熟的多,如同一個大哥哥一樣照顧着我們,尤其是我,他說我身子骨單薄,要好好鍛鍊,並且拖着我一起打籃球,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才喜歡上打籃球的。
阿牛似乎總是能在我們飢腸轆轆的時候變出幾塊餅乾或者兩三個紅薯,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弄來的,每每問起,他也是笑而不答,雖然長的人高馬大,一張肉臉像砂紙達磨過一般,厚實的嘴脣總是帶着醃製許久的臘肉般的顏色,可他笑起來卻如同孩子般天真,兩個眼睛都被周圍的肌肉擠壓的看不見了。那時候阿牛在我心目裡形象高大的很,那時候能搞到食物的人就是牛,所以大家都管他叫阿牛。
記得有次我好奇地問指導員關於阿牛的家世,他只是大概地說到阿牛的父親以前是一個專門喜歡在鄉間遊走的醫生,而且據說醫術相當高超,還在國外留過學。
“所以,他的兒子骨子裡血液裡多少浸透了些資本主義思想,所以更要進行改造啊。”指導員嚴肅地對我說道,而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當然,有像阿牛這樣一有東西就拿出來給大家分享的,也有像小李這樣有東西就躲躲藏藏起來吃獨食的,小李是上海人,據說家裡是資本家的後代,他來的第一天細皮嫩肉,跟個女娃似的,說話輕聲輕氣,指導員皺着眉頭說你的確需要來這裡好好改造改造,於是半年過去了,小李也變得和我們一樣擡頭罵娘,低頭搓腳,身上曬的黑漆漆的,到處是未脫乾淨的死皮,只是有一點他始終沒有變化,他打從心底裡看不起我們,雖然不敢明說——他怕捱揍,第一天他嘲笑阿牛是個呆子,和田裡牛沒什麼兩樣,馬上被揍趴下,然後阿牛很認真的,彷彿是在以老師授課的口吻說,不要嘲笑牛,牛在農村人心裡是很重的。以後阿牛和小李就結了樑子,兩人不是非要說話絕對不打照面。而我,小李覺得這一幫人中只有我這個初中畢業的人尚可以交談一下,每當與他在一起,他總是滿懷着甜蜜回憶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每次都是你知道那啥啥麼?看你也不知道,我來告訴你吧。有好幾次我真想說我不知道,也不稀罕知道,但每次話到嘴邊看着他那麼激動彷彿陶醉般的神情又開不了嘴只好任由他一個人喋喋不休說上一個鐘頭。
你可能覺得我說的有些普通是吧,那個年代的似乎都是如此,但是我必須把阿牛和小李交代清楚,因爲他們兩個幾乎決定了那件事的結局。
事情的開端是因爲指導員發現有人倒飯,其實這不算是什麼新鮮事情,女學員裡有很多是經常倒飯的,雖然是兵團編制,但是農場裡也有小賣部,也有老鄉喜歡賣一些副產品,這些女娃大都家庭富裕,雖然被強制送到這裡下鄉勞作但家裡人時不時塞很多吃食和零花錢,當然她們看不上食堂裡的粗茶淡飯,但是這次似乎做的離譜了點,因爲我知道小李也倒飯了,好像是下午的時候他接到一筆家裡的郵寄款,吃了只燒雞,當然,他只拉了我一人去,然後小心翼翼的從雞脊背上撕下一塊巴掌大小的雞肉,後來似乎覺得有點過,他又拿了只翅膀給我,我只是笑了笑,既然有白食吃,何必計較那麼多呢,於是一路上小李一邊啃着燒雞一邊和我講述他在上海的飲食,他說要在上海絕對要請我吃醉雞,那玩意比這個破燒雞好吃多了。
回頭說指導員,他勃然大怒,把這件事上報給營部,於是營部決定所有連按照順序吃憶苦飯。
什麼叫憶苦飯?那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指導員將連隊所有人集合在食堂,先是一頓臭罵,說我們腦袋裡的資產階級的好逸惡勞養尊處優的小尾巴還沒完全割掉,根本無法溶入到廣大農民兄弟階層裡去,於是指着慢慢一桶泔水,說這就是憶苦飯的主料,然後說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所有人只准吃由倒掉的剩飯和老包菜梗熬的憶苦飯,而且所有小賣部不準賣東西給我們營的人,抓到私藏食物,也會給予重罰。
命令一出,大家都傻了眼,於是接下來的幾天個個餓的叫苦不迭,那憶苦飯聞起來很香,但吃到嘴巴里咬都咬不動,而且看上去濃稠其實稀少的厲害,這夥人吃的臉色蠟黃,開始還有人絕食抗議,可是沒幾天就挺不住乖乖的去吃,後來抓到過幾個藏起來吃外面村子買來的乾糧的,結果也被指導員突擊檢查,全給沒收了。
那幾天我和阿牛都餓的說話都懶得開口了,全部用手勢代替,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多說一個字,而小李卻很奇怪。
憶苦飯他吃的很少,卻依舊精神抖擻,非但沒有瘦下去,人還胖了下,不過他解釋說是浮腫,可我看不像,雖然大家都浮腫,腳胖的鞋子都穿不進,可是小李的腿還是好好的啊。
阿牛不願意多過問小李的事情,每當我提起他也只是從鼻孔裡裡哼哼說經常看見他半夜跑出去,然後身上帶着肉香又竄回宿舍,我於是猜想這小子指不定溜到那裡偷吃了。
一天夜裡,我餓的胃直往嘴巴里泛酸水,大家都在牀上翻來覆去,最後也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餓暈了,我居然迷迷糊糊起來,忽然間肩膀被一雙大手搖晃起來,我靠着窗外稀冷的月光,居然看到是阿牛。
他的樣子帶着一點緊張,然後對着我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緊接着示意我跟着他。
我一直覺得,跟着阿牛自然是不會錯的。
阿牛帶着我小心地走出了宿舍,居然跑到了食堂,我們兩個翻過圍牆都翻了半天,實在是餓的手上沒了氣力,我和他溜進了食堂後廚房,裡面黑的伸手不見五指,阿牛的那像牛一樣園而大的鼻頭在空氣中使勁嗅了嗅,然後拉着我朝角落的一個竈臺跑去。
當我跑過去一看,差點沒笑出聲來,原來居然是一堆烤熟的紅薯,一個個拳頭大小,孤零零的堆在竈臺角落上。
“吃吧,不過要快點,隨時會有人來檢查的。”阿牛一邊說,一邊迅速的拿起來往自己嘴巴里塞。
那一頓紅薯吃的我這輩子難以忘記,因爲我差點被噎死。
正吃着一半,忽然門外傳來有人跑過去的腳步聲,我和阿牛同時停止咀嚼,然後抓起幾個紅薯就跑,可能是害怕,也可能吃了些食物,我跑的有力多了,不過在吞嚥下去的時候居然噎住了。
我顧不得許多,勉強翻過去就摔倒在地上,那一刻真的感覺自己難受得意要死,整個身體的血都往腦門上衝一般,呼吸越來越困難,阿牛趕緊幫拍着後背,還好,那團紅薯終於下去了。
我氣喘吁吁地回頭望去,想看看那個王八蛋差點嚇死我,卻看見了個熟悉的背影。
雖然天黑,可是那天晚上的月光卻非常白,所以那人絕對是小李。
“跟着他。”阿牛忽然招了招手,想想也是,反正出來了,乾脆跟着看看到底這小子去幹了什麼,於是我也好奇地跟了上去。
我和阿牛在小李後面始終保持着幾十米的距離,再遠點就看不清他往那邊走了,而這個傢伙也相當小心,走走停停,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曉得山路越來越崎嶇,我開始懷疑他到底要去幹什麼。
終於,我們在農場北面的一個半山腰停住了,小李往着一件寬敞的草棚屋走去,屋子外面還有好大一個雞舍,不過估計雞都趕進去了吧,裡面一隻雞也沒有。
想想可笑,這一帶的老鄉很多人都討厭我們,前些日子我和阿牛還有其他幾個人還偷過老鄉的雞,雖然留了幾塊錢,但其實很明搶沒區別,這些事情屢見不鮮,有些人罵幾句也就算了,更有些好心的大娘看我們可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沒看到,而我們也不會經常去幹這下三濫的事情,偶爾實在肚子裡刮不出一點油水了纔會打打牙祭,不過這下弄得很多人對雞提心吊膽,一道入夜就趕進自家屋子了。
我和阿牛小心的貓着腰走過去。趴在門縫裡往裡看,那門是竹子編制而成,夏天裡涼快透氣,所有縫隙也多。
透過不亮的屋子裡的燈光,我居然看到小李那小子端着一個大大的藍色瓷碗咕咚咕咚喝着湯。
是雞湯,那香味順着門縫飄出來,我口水幾乎都快流出來了,先前還覺得紅薯是最好的美味,而現在幾乎連它味道都記不得了。
“翠,你爲啥從來不吃點啊。”小李放下碗,柔聲說道,我看不到屋子裡的另外一個人,因爲小李是坐着的,而那個人似乎是站在一旁。
“你吃啊,我看着你吃我就高興了,你是有知識的人,整天要費腦子,連隊的憶苦飯會吃傻你的,我心疼。”那個叫翠的人居然還是個年輕女孩子,聲音脆的像剛摘的蘋果,甜的如同入秋的沙橘,我忽然嘴巴里開始泛出酸水,也不知道是來自胃,還是來自心裡。
“那你也要吃點啊。弄得我太不好意思了。”小李居然還會主動邀請人家吃,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不了,還沒到時候,女娃家家的不適合吃這時候的雞肉,我們這一帶都這樣,所以養雞都是賣蛋用。”那個翠又說話了,語氣裡充滿了關懷。
“翠,我答應你,只要我回到上海,一定會回來帶你走,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個該死的農場去過一輩子的好日子。”小李忽然也動情倒。
“恩,我信你。”接着,兩人便沉默不語了。
阿牛忽然拉了拉我衣袖,走了個走的手勢。於是我和他又返回了宿舍。
剛躺下沒多久,小李也偷偷摸摸進來了,然後和衣躺下,他的呼吸很急促,我斜眼看了看他,這傢伙,連嘴巴油水都沒抹乾淨,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兩片嘴脣如同碎裂的玻璃條一樣。
憶苦飯還剩下最後一天,吃完了指導員決定恢復正常伙食,並且允諾有肉包子,大家正在歡欣雀躍,而我發現阿牛的表情卻有些不正常。
我問起他怎麼回事,阿牛卻破天荒的說道自己在爲小李擔心。
“不是吧?你小子可能也在嫉妒人家又找到個老婆又找到個免費飯票吧?”我半開玩笑地說道。阿牛也不腦,依舊擡起頭冷冷地看着我。我發覺有些不對,他很少用這種表情對人。
“你不曉得,我其實就是當地人,後來我爹在我剛懂事的時候帶着我離開了這裡,他在世的時候總告訴我不要回來,不過他死了沒多久,我又巧合般的分回這裡,自己都覺得好笑,我對這裡太熟悉了,一草一木一點改變也沒有,這一帶人雖然還算善良,但也有寫居心叵測的,任何時候都不要太放鬆,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阿牛緩緩說到,我這才難怪他對這一帶的東西都瞭如指掌。
“你知道麼,昨天的那個山,其實一直都是沒有人居住的,而且我也壓根沒聽過這裡的女娃不能吃雞的規定。”
“那也可能那個叫翠的身體不好不能吃吧。”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爲小李說話,可能直覺覺得那個女孩子不是壞人。
“你們這些城裡人,對這個世界瞭解的還是太少,有些東西不是你們想的那麼簡單,要不這樣,連隊晚上才正常開火做飯,下午我再和你去一趟那個後山腰看看。”阿牛的話沒有任何我反駁的地方,當然只好同意。
而小李也越來與古怪。他不再喜歡抓着我聊天了,失去了這個煩人的傢伙的騷擾我反而有些不適應,主動去打招呼,他也是愛理不理,幹活的時候也無精打采,被班長喝斥了好幾句。沒事做就一個人蹲在那裡發呆。
當我走過去想找他談談,他忽然擡起頭來,嚇了我一跳。
他的臉部肌肉泛着潮紅,還一下一下的痙攣般的跳動着,嘴巴半張,流着老長的哈喇子,別提多噁心了。
“餓啊,我餓啊,吃,吃。”說着他神智彷彿都不清楚了,“翠,翠,我要吃雞,我要喝湯。”他一下站起來,一晃一晃地朝着昨晚的後山走去。
我趕緊去找阿牛,阿牛皺了皺眉頭,什麼也沒說,就衝出門跟着小李而去。
五月的下午熱的厲害,還沒走幾步,我和阿牛身上都冒着熱氣,加上飲食不好,我的眼睛開始冒金星了。
“多撐下,快到了。”阿牛拍了拍我肩膀,我也點點頭繼續跟着小李,今天我們幾乎是直接在他身後,他彷彿對我們毫無察覺,只是如同行屍走肉般往山上走去,而且走得很快。
快到屋子的時候,我和阿牛躲藏在旁邊的一人多高的雜草堆裡,死死的盯着前面的情況。
雞舍裡養着幾隻雞,個個膘肥體壯,我很奇怪,因爲之前在老鄉家偷來的雞從來沒有養的如此之肥的。那些雞也不怕生人,只是一個個彷彿也和小李一樣目光呆滯,沒有精神。
“翠!開門啊,我餓了,我要吃啊。”小李對着竹門大聲吼道,接着用拳頭狠狠砸過去。
門開了,走出一個人來,但是當我們看到她的時候,幾乎驚駭地說不出話來。
她那裡是一個年輕姑娘,根本就是一個幾乎皺紋爬滿臉的老太婆,老太婆的眼睛像鋒利的刀從額頭上劃開的縫隙,笑嘻嘻地看着小李,她一笑更讓我難受,那些皺紋彷彿活了一般,如同一條條蚯蚓在她蒼老的臉龐上慢慢爬動開來。
“小李,你來了啊,我這就讓你吃,吃個飽,然後我也要吃了,因爲我也餓啊,餓了好多年了。”老太婆開口了,那聲音居然還是昨晚聽到的年輕女孩的聲音,要不是實在沒吃什麼東西,我幾乎都快吐個不行了,我使勁嚥下從喉嚨裡冒出的酸水,望向阿牛。
阿牛的表情很冷漠他直視着那個老太婆,並按着我告訴我暫時別動,看看到底怎麼了。
我看到小李像那個什麼,該怎麼說呢,對了,就像一頭飢腸轆轆的野獸,即便前面是擺放着食物的陷阱,他也毫不猶豫地往前走。老太婆笑嘻嘻地轉過頭,走了進去。我似乎看見了那老人的後頸上有快菱形的胎記。
“啊!”阿牛忽然驚訝地喊了一句,接着連忙拉起我衝進了房間裡。
我看到一幕非常駭人的景象,那個茅草棚裡到處掛着已經醃製起來的人的肢體和碎肉,它們就像食堂門口掛着的戰備肉一樣,整齊的擺放成一排,都用鐵絲穿過,肉已經被太陽曬的緊縮起來,乾癟的不成樣子,而地下還有一個臉盆,裡面是一些谷料,面上撒了些碎肉。
原來門外的那些雞,居然是用人肉餵養的。
老太婆一點也不慌張,她笑嘻嘻地看着我,又看了看阿牛,忽然,她開始疑惑了。
“像,好像,太像了!”她連說了三個像,然後發瘋般的衝到旁邊的牀上,拿開枕頭,裡面居然有一張老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只是在兩側有兩個灰白色的拇指手印,或許是被人長時間拿着太久的緣故。
我瞟了一眼照片,居然是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孩子在中間,大概四五歲左右,父親穿着一身中山裝,留着大背頭,帶着眼睛,文質彬彬,而母親有兩條油亮亮的大辮子,相貌秀氣。
只是,那個父親居然和阿牛頗爲想象。
阿牛的嘴脣開始慢慢顫抖起來。
“爸說你死了!“他忽然大吼一聲。老太婆手裡的照片掉落在地上。
“是的,我是死了,自從他帶着你離開我就死了,他嫌棄我,畏懼我,因爲他知道我這樣的女人只要生下孩子就會老的飛快,像一塊用掉的舊抹布,我曾經告訴過他,可他不相信,還說他可以治好我,狗屁!我娘,我阿婆都是這樣,而唯一可以治好的辦法就是吃掉一個年輕男人!一個被我用門外的雞肉餵養的男人!”我開始適應眼前這個瘋老太婆用二十多歲年青女孩的聲音講話了,可是剛剛出現的事實又讓我措手不及,她居然是阿牛的母親!
“放了他吧,我雖然不喜歡他,但我不想看到你做這種事情,爹臨死前叫我永遠別回來,可能就是怕我看到你,其實他很痛苦,一直都沒有在娶任何人。”阿牛的眼睛有些溼,慢慢地朝他母親走去。
“不要過來,你也看到了,我馬上快成功了,我的聲音也恢復了,只差一步,吃掉他,我就可以恢復以前的樣子了!”看來這個女人真的瘋了,我想衝過去制服她,可是又有些不知道是否該這樣做。
阿牛沒有做聲,沉默片刻。
“那你吃掉我吧,我是你生的,你吃掉我也是理所當然。”阿牛的話讓我和那女人都驚駭了。
終於,阿牛的娘低下頭,從牀底下掏出一個瓶子,然後倒進坐在椅子上半癡呆的小李的嘴巴里,小李忽然臉色大變,開始劇烈的嘔吐起來,污穢的嘔吐物非常難聞,猶如腐肉一般。
“娘,我會一直留在這裡,好好照顧您的。”阿牛聲音哽咽起來。那個老人也慢慢走過去。
她對着阿牛的脖子咬了一口,扯下一大塊皮肉下來。
阿牛身體疼的猛然一縮。連忙捂着傷口。
“你走吧,你已經不欠我什麼了。我也不需要你照顧,再說,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說完,她居然將口中帶着血的肉吞了下去,接着將我們三個趕出了房子。
阿牛什麼也沒有說,我怕他流血過多,只好一邊攙扶着虛弱的小李一邊和阿牛往回走。
直到那小屋在視野裡消失,我也沒看到阿牛回過頭,而那個老人也沒走出來過。
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相見了吧,我感嘆道。
回去後,小李躺了整整兩天才緩過來,問起他,卻說什麼也不記得,只依稀曉得有次上山想摸點野果充飢,卻遇見一位漂亮的姑娘招待他吃了頓雞肉。
小李吧唧吧唧着嘴巴,感嘆道:“多美的姑娘啊,多好吃的雞肉雞湯啊。”說完,他又吧唧吧唧嘴巴。
我忍着沒告訴他真相,我怕這輩子看見雞都會吐起來。
而阿牛,以後變得更不愛說話了,他過了好久才斷斷續續講起他母親,
母親後頸的胎記他從小就記得,因爲經常被抱在懷裡嬉戲,關於母親的事情或者說本身就是不連貫的從他父親口裡得知的,他的母親一族都有着奇怪的病,男的不會有,只會在女人身上發生,生完孩子後會急速衰老,而他的父親本來也是帶着想研究這種古怪病症纔來到這裡和母親結婚,或者說開始就動機不純吧,不過母親卻深愛着這個男人,與之結婚生子。據說有種秘法可以維持顏容,但卻相當殘酷,每次說道這個秘法的時候,阿牛的父親就閉口不談,而且下意識的摸了摸腹部,阿牛這次想起,每次和父親洗澡的時候,就會在模糊的蒸汽間看到父親腹部一串彷彿被動物撕咬過的牙印。
幾年後,上山下鄉結束,我和阿牛小李各奔東西,再無聯絡,只是從別人口中知道小李回到上海,得到了一份清閒優厚地工作,而阿牛卻不知所蹤,有人說他後來高考考上了醫學院,想和他父親一樣做一名醫生。”父親說完又陷入深深的沉思,彷彿睡着了一般。
我這才少許理解,爲什麼他如此重視糧食,厭惡浪費,或許飢餓的確會令人瘋狂,但也會讓人永生難忘,只是我對那個女人感到好奇,如果她真的吃掉了小李,是否會恢復到以前的樣子?一想到這裡,我感覺後經發亮,彷彿一回頭就真的能看到一口森白尖銳的牙齒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