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顏幾乎保持着每星期一封信的習慣,我也逐漸開始適應了,每次拿到信我都知道將又會看到一個奇怪而有趣的故事。
“從北方南下,我一路上都在查找那個怪人的消息,當然,更重要的是見識那些異常的事物,這個世界即便是我,也有太大無法理解的東西。
天氣驟冷,不過由於到了長江以南,於北方想必反倒緩和了,不過這樣反倒讓李多感冒了,我不得不在當地一個小鎮上停留了下來。
這是典型的一個南方小縣城,崎嶇高低不平的狹窄石間小路,兩邊窄門高聳的人家和每天早上白色半透明的霧氣和炊煙的交疊,以及空氣中瀰漫的江南的特有的水汽讓我感覺到非常舒適。
水墨色是這裡特有的標準顏色,鎮上的人雖然不及北方大漢的熱情豪爽,卻又保持着一份若有若無的距離,但他們很有好,獨自過着自己的生活,墨綠色的房門,黑色的瓦片以及青色的磚牆於江南的雨很好的映襯在一起,宛如畫境一般。
在當地有好些個上了年紀卻依舊精神很好的老人,他們弓着腰,柺杖輕輕的撞擊着被多年的雨水淋的已經光滑的石板小路,雖然滿臉皺紋,卻猶如年輪一樣是代表着他們長着的證明,嘴中雖已無牙,卻可以吐出許多千奇百怪的故事。
黃阿婆就是其中一個。
黃阿婆已經七十多歲了,是大家最爲尊敬的人,因爲她的醫術爲大家解決了很多困難,頭痛發燒小疼小腦的她都可以解決,所有人提到黃阿婆都是翹起大拇指誇讚不己,但黃阿婆自己總是咪着眼睛咧着嘴笑笑。正好李多感冒,於是找到她看病,阿婆很和藹地告訴我們只是身體受了江南的溼寒之氣,於是按摩了一番,並熱情的邀請我們去她家住下,我和李多正發愁這小鎮沒有旅社,自然高興地答應了。
黃阿婆一個住在鎮上小路的東頭,房子很大,據說阿婆年輕的時候還是鎮上有錢人家的小姐,這所與其他人不同的房子就是她父親留下來的。
如果但是從外面狹窄破舊的房門,你很難想象裡面的寬敞於華麗,中間有一口天井,井是五邊形的,非常的舊了,看來很久沒有用過,井繩也老舊不堪。進門兩邊是兩層的木製閣樓,每層閣樓各有兩個房間,正中間是四米多高的正堂,穿過天井進去,可以發現所有的頂柱和房樑都是上好的紅木,至今未曾掉色,從正堂到閣樓還要穿過一條走廊,走廊的上面還有壁畫,大都是四大名著裡的人物工筆畫,雖然由於江南的潮氣褪色許多,但依舊色彩豔麗,可以清楚的看出畫中的精細之處。房屋的地板依舊很結實,人走在上面腳底很柔軟,而院子裡鋪地都是非常光滑的石板。
正堂擺放着會客的桌椅,整個佈局於老家差不多,不過更多了份高雅的書香之氣。兩邊則分別是連接內屋的門。
只是偌大的房子,居然只有黃阿婆一個人住。於是她熱情的邀請我們兩個住進來。
下雨的時候,雨水如串起的柱子一條條掛在屋檐下,宛如掛了片玻璃簾子,煞是好看,這個時候,黃阿婆一般會拿着茶壺坐在太師椅上給我們講她所經歷的奇異故事。
這個小鎮並不出名,只是在抗日的時候發生過一場戰役,其實戰場離小鎮還有段距離,這個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地方反而沒有遭受到太多的破壞。
黃阿婆的一家似乎是爲了躲避什麼纔來到這裡,也就是說她不是這裡的原住民。只是他的父親卻攜着鉅款,架着車拿着一大堆行李,然後在當地建了這樣一所豪宅。據說那個夜晚有村民說,黃老爺不僅帶來滿車的錢財,還有個巨大的箱子。
黃阿婆說,從小未曾見過母親,父親也經常唉聲嘆氣,半夜也會突然驚醒,當她十六的的那個夜晚,父親說出去買點東西,結果再也沒回來。
“那個晚上他很恐慌,總是坐臥不寧,就像有人在催促他一樣,父親告訴我家裡的錢財放在何處,並留下一本醫書,並交代好生保管。然後急急的出門去了,於是,我生命裡的最重要的一個男人就這樣消失了。
兩年後的夜晚,一個年輕人來到了鎮裡。他和其他人完全不同,高大英俊,滿臉書生氣,在那兒年代,西裝和皮鞋是稀罕物,鎮上的人誰也不認識他,年輕人提着一口皮箱,拿着一張紙找到了我這裡。
當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看上他了,可是年輕人卻告訴我,他是我的未婚夫。
我非常的驚訝,可是更驚訝的是年輕人拿出一封信。
信是我父親的署名,也是父親的筆跡,信裡父親告訴我,年輕人是他的世侄,婚事是他在外面和年輕人的雙親談好的,所以叫他來這裡迎娶我,信上還告訴我,年輕人留過洋,學過西醫,叫馮孝。
或許你們年輕人會覺得無法理解,但我的確相信了那封信,並且遵從了父親的安排,和馮孝結婚了。
婚事很簡單,只是請大家來家裡吃了一頓,馮孝表情始終非常嚴肅,彷彿從來不會笑一樣,只是例行公事般的敬酒,但卻從來不喝,我後來問他,他就以喝不慣白酒爲理由。
婚後的生活很簡單,但我也很幸福,雖然馮孝只是經常看着書,並不和我多說話,但依然覺得有這樣一個丈夫很幸運,也覺得父親的選擇沒有錯。
可是,每到晚上,我都發現馮孝喜歡在房間裡翻找什麼。我不想問,因爲我知道問也無用,他找不到,遲早會來問我。
終於,他忍不住了。
‘東西,你爹有沒有藏起什麼東西?’他嗡着聲音問我,雖然他對我不是很熱情,但一直禮數有加,從來不曾用這種態度。
我只能回答說不知道,我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瞭解這個男人。馮孝聽完,開始冷笑。
‘你們父女兩都是一路貨色。’
我生氣了,我可以容忍他說我,卻不允許他辱罵我的父親,那天晚上他動手打了我,並搬到了閣樓去住。
第二天,馮孝忽然問我父親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給我,我只好把那本普通的記載着一些簡單醫理的書給他。他拿了去,天天躲在房子裡讀,一連好幾天都不出來,飯也是我送進去的。他只是開了一條縫,吃完後又放在門外,那些日子他丟了魂一樣,樣子邋遢極了,滿眼血絲。
終於,當我發現放在門外的飯沒有人動的時候,才發現他也消失了,於是,我的丈夫也奇怪的離開了這所宅子。
我只在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那本醫書,無奈的將他收起來,重新放置在我房間裡。
在書桌上,我看到他寫了很多字,一張張散落在地,都是一些中藥名。還有一些很潦草的,大都寫着我的,都是我的之類的。
就這樣,我依舊過着一個人的獨居生活。
十年後,這兩個男人都不再有任何的消息,我也逐漸將他們緩緩忘記,於是我開始研究這所宅子起來。
這是我父親設計並親自督工建造的,那些日子他很忙碌,幾乎都不同我說話,所以我想熟悉這房子的每一個地方,就如同想熟悉我的父親一樣。
在父親的書房,我忽然發現他的書櫃居然有一道焊口。
我請人來撬開了木牆,卻發現裡面有個不大的暗室。我不想父親的秘密公諸於衆,還好請來的都是外鄉人,我把工錢付給他們後就打法走了。
那天傍晚,我一個人拿着蠟燭走進了那密室。
密室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口棺材。漆黑的棺木在燭光下閃着油黑的混光。 wωω◆ тt kдn◆ ¢o
我小心的挪開棺木蓋子。
當我將蠟燭移過去,去發現一張令我熟悉的臉。
是馮孝的,當時我差點嚇暈過去,可是等我鎮靜下來仔細一看,那人卻不是馮孝。
雖然很想象,但不是馮孝,棺木裡的人年紀比馮孝大,而且穿的服飾還是民國初年的馬褂,手上戴着一個巨大的綠色扳指,衣着上看來非常華麗。屍體的脖子處還有一道深紫近乎黑色的瘀痕。
可是這人究竟是誰,既然不是馮孝,父親怎麼又將這人的屍體藏在密室裡。
密室應該是建宅子的時候做的,屍體最少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而不腐爛,更讓我不解。
我只好將棺木重新蓋好,退了出來。
我要麼找到父親,要麼找到馮孝,否則永遠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
於是我決定去尋找父親,並且拿了馮孝留下來的唯一的照片,如果棺材裡的人父親認識的話,那馮孝的樣子應該對找到他有幫助。
尋找東西很幸苦,尋找人更加幸苦,何況我是個女孩子,不過我還是找到了一些父親當年的不多的朋友。
他們提及父親卻總是一臉的不屑,並告訴我,長的和馮孝想象的那具屍體叫馮奉,是父親的好朋友,也是一同學醫的師兄弟。
其實我一直對父親只是一位普通的郎中卻擁有一大筆財產而困惑不解,當我漸漸瞭解了父親和馮奉的關係後,一個非常令我難過而恐懼的想法逐漸形成,猶如一個慢慢畫好的圖畫一樣顯現出來。
當年父親和馮奉師從一個師傅學習中醫,但兩人家境迥異,馮奉家是當地首富,而馮奉又是獨子,爲人豪爽而且有學醫的天分,他對父親很好,資助他衣食和學習,父親也非常感謝他。
他們兩個有次更隨着師傅去外地治病,結果馮奉家中突變,他必須回去繼承遺產,於是父親陪着他一道回去。
但是馮奉的家人告訴我,馮奉一回家就彷彿變了個人,並且天天和父親在一起,不久,他就將所有財產交予父親,然後就消失了。
消失,又是消失。
而家中馮孝的屍體告訴我,父親一定做了什麼,對馮孝做了什麼,我不敢想下去,無法接受自己的父親居然還有如此一面。
他們兩個在回去的路上父親究竟對馮奉做了什麼?我始終無法想到,可是我在馮孝帶來的行李中居然發現了夾層裡有一些東西。
那都是一些散碎的記錄。
都是關於引路人的。
人將死,而存氣於喉,以藥泡之,固氣,可半月不腐,面如常人,談吐吃食無異,然需引路歸家,會家人,訴遺命,方立死。
而且還有一些引路人的樣貌。
黃袍,高冠,白布扎頭,手持幡,腳踩七星,容貌不可辨,須以石灰混以茶米覆之。
幡是引魂幡,七星,是七星黑色布鞋,傳說引路人不可被死者看到容貌,所以以石灰塗抹到臉上辟邪,而茶米就是糯米。
我這纔想起,父親曾經想我提及過家中有一門世代相傳的古術。而且他的書房裡也看過黃色的道袍。
原來,馮奉到家前已經死去,父親靠着引路的古術將他帶回家,並控制屍體讓馮家的財產全部變成他的。
難怪,他宛如躲避什麼一樣,逃到這樣一個人煙稀疏的古鎮。
當我情緒低落到頂點的時候,父親卻又出現了。
只是他老了很多,幾乎快讓我人不出來了。
那個夜晚,如同他離開家一樣,他又再次回到這裡,帶着一身的酒氣和疾病。
他沒活幾天,我明白,他只是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想死在老宅裡。
那幾天我沒有問他關於馮家的一切,不過他除了看着我不說話,就是不停的流淚。
彌留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園。
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是我害死了馮奉兄,我對不起馮家,可我真的窮怕了,家傳祖訓,做過引路人,人丁不旺財不進門。我和他呆的越久,他對我越好我就越恨,我恨爲什麼他卻比我幸運這麼多,他資助我在外人看來是爲了師兄弟請以,而其實在背地經常對我頤指氣使,動不動就嘲笑我,學徒的時候他讓我坐着做那,我每天都要到深夜才能靜下心學習白天師傅教授的東西,這樣長久以往,自然不及他,外人看來的我們感情很好,其實恰巧相反。那天晚上,也是這樣一個晚上,我隨着他一起回家趕路,一路上,他急着回家,出手極爲闊綽,白花花的銀子拿出來也不要人家找。
出門在外,貨不離客,財不露白,什麼是露白,銀子就是白色的,也就是不要過於招搖,我提醒過他,可他根本不停,還羞辱我。
果然,一羣賊人盯上了我們,他將馮奉洗劫一空,並將我兩吊在樹上,我比他身體靈活,等賊人走後,沒多久便解開繩子翻了下來,可馮奉嬌生慣養多了,繩子本來綁在身上,掙扎一番後居然退到脖子上卡住了。
他拼命掙扎,高聲叫到我來救他,那一刻我猶豫了。
‘救我下來,回去我賞你些,賞你些銀子,你不就是缺銀子麼,快啊,你平日看着銀子不都傻子一樣麼?’馮奉說話有些不清楚,但我卻清楚地聽到耳朵裡。
我不知道當時幹了些什麼,只是走過去,拉緊了系在他脖子上的繩索。
不消半刻,馮奉就不會動了。
那時候我開始驚恐了,但很快發現這個山野荒地,根本沒人知道,後來我又想到屍體剛死,可以利用自己的家傳古術,將他引回馮府,接着,就將馮家的財產據爲己有。
拿到錢我很怕,因爲我幾乎天天看到馮奉吐着舌頭來找我,於是我將他好好安葬在宅子裡,這宅子其實是可以鎮魂的,一來希望他早日超生,二來也可以讓他別再糾纏我。
可是我卻發現根本沒用,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馮奉在我耳朵邊喊到還我的銀子,還我的銀子。我幾乎快瘋了,於是逃了出來。
可是我卻遇見了馮奉的兒子,他似乎知道了什麼,並一再問我將馮家的銀子拿到哪裡去了,於是我乾脆告訴他,只要和我女兒結婚,並好生對你,自然會把銀子給他,這個小子也壓根不想知道自己的爹是如何死的,他居然說就算是我殺的,他報了父仇,也沒錢,還要償命,根本不值當,這個時候我纔想起,馮奉有個老早送到外地讀書的兒子。
我不知道馮孝對你怎樣,我只是覺得有那筆銀子吊着他,應該會對你好點,這些年在外地,馮奉一直追着我,所以我只好又逃了回來。
其實,馮孝找的銀子我全部鑄成了大的銀錠,就藏在,藏在。’我的父親說到這裡,忽然睜大眼睛不說話了,手顫抖地指着我身後。
‘馮兄,你來接我了?’他忽然大笑起來。
我驚恐的轉過頭,發現身後什麼也沒有。可是當我回過頭,父親的脖子上忽然躲了一雙手的按住的痕跡,而且還有個清晰的扳指印記。
父親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說話也開始打結。
‘我不會告訴你銀子在哪裡,哈哈,永遠不會,那筆銀子我只會留給我女兒,你和你兒子都找不到!’
脖子上的手痕越來越重,父親的笑聲也越來越小了。
終於,他嚥氣了。
我將父親和馮奉的屍體一起火化了。只是當天,馮奉的屍體就開始臭不可聞,我希望這樣可以化解他們之間的怨恨。
可是,那些讓人爭鬥的銀子,那些不吉利的白色究竟被父親藏在哪裡?
我想到了那本醫書。於是我開始仔細尋找起來,我突然發現,最後一頁有被撕開的痕跡。這應該是馮孝撕的,我馬上打開,發現夾層裡有幾行字。
但讓我失望的是裡面只有四種植物的名稱。
黃天竹、南酸棗、香葉子、六月幹。
看上去根本沒什麼,不過我發現它們的中藥名卻有者聯繫。
十大功勞,五眼果,月桂,夏枯草。
開頭的四個字合起來便是十五月下(夏)。於是我在宅子裡呆着,一直耐心地等着那個月的十五月圓之日。
那天的月亮一如往昔,可是我一直沒注意,十五的時候月亮恰巧有一半投射在天井裡。
那一半白色的月亮就如同一錠銀兩一樣白的誘人。
我不禁一陣苦笑,可是我無法一個人下井尋找,於是趕緊叫來一些人,打算下井。
第一個下井的人高聲尖叫起來,他興奮的告訴大家,原來水下的井壁居然都封了很多銀子,大家的眼睛都直了。
可是馬上第二聲尖叫響了起來,這聲卻充滿了恐懼。
馮孝的屍體被找到了,他揹着一口大袋子,裡面裝滿了從井壁摳出來的銀子。
那天晚上他一定找到了書裡的秘密,結果一個人下井,但是銀子過重,結果被壓在井水裡,那時候還是冬天,他又不敢喊我,結果爬不上來,活活凍死了。
難怪,難怪我覺得井水的味道忽然變了,馮孝屍體沒有腐爛多少,這裡氣候偏冷,加上井水涼,所以反而起了防腐的作用,
我看着他有些悲涼,並非是因爲他的死,因爲我早當他死了,只是看着他臨死前都死死的握着一錠白花花的銀子。
那銀子在月亮照射下顯的更加可愛誘人,散發着溫柔卻冰冷的白光。
打撈銀子的人都有些呆滯,他們一輩子都未曾見過這麼多銀兩。
我只好高聲宣佈,這些銀子早就上報給國家了,如果亂動,征服會抓人的,他們聽了只好作罷,這裡畢竟還是民風淳樸。
其實國家那裡知道,那個時候還忙着內戰,不過我還是將這筆錢捐了出去,一部分給了馮家的遺孤後人,這本該是他們的,一部分修葺了這個鎮子,剩下來的我拿去系統的學習了醫術和購買藥品。
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爲父親贖罪。”黃阿婆喝下一口清茶,雨開始停了,故事也講完了。
只是黃阿婆看着那口黑乎乎的深井不說話。許久,她望了望我們,眼角滲出一股渾濁的眼淚。
‘財不露白啊,怕丟的不是銀子,而是人心。’黃阿婆用黑色的袖角摸了摸眼睛,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