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鴻染病自有最好的大夫治療,但普通百姓染上時疫,卻泰半隻能等死。
他才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每日裡被關在帥帳裡臥牀靜養,但外間傳回來的消息又哪裡是讓他靜養的意思
周家世代武將,乾的就是保家衛國的活兒,愛護百姓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家訓,聽到百姓罹難,求援無門,時疫擴散,他就恨不得強撐着身子爬起來去做災後救援工作,而他能染上霍亂,也是因爲在翰海府接觸過染病的百姓,且喝了疫區的生水,飲食不慎所致。
雲馳聽說大將軍想要前去疫區,再三苦勸:“大將軍萬不能去,此次多虧了師傅跟傅老爺子前來,不然大將軍恐怕就要醒不過來了,屆時安北軍如何自處?”
周鴻豈有不知此事的嚴重性,可疫情如火,他可做不來地方官員躲避之事,將兩條英武的濃眉恨不得擰在一處:“那你說該如何?這幫吃百姓喝百姓的玩意兒,真到了百姓們全無活路的時候,就指望不上了。你昨兒不是還拿了阻止疫情擴散的章程來給我瞧過嘛,屍體不曾掩埋,染病之人不曾隔離,後果有多嚴重難道你不知道?”
雲馳身爲軍醫,首要之務就是保證軍中將帥之安危,比起一州一府的百姓,能夠強力震懾友邦的周鴻纔是國之柱石。
“下官理解大將軍的心情,可是大將軍尚未康復,身體虛弱,實不宜前往疫區。若是沿途再有個什麼,下官萬死難辭其咎!”
葉芷青站在帳中陰影處,見周鴻着急發怒恨不得罵孃的樣子,心道:這麼多年原來他其實並未變過,保家衛國之志初衷未改。
但見他瘦的病骨支離,兩腮深陷,顴骨突起,眼珠都陷進了眼眶裡,這副模樣哪裡能往疫區去?
她也顧不得計較別的,幾步站在了周鴻牀前,連連擺手——不能說話溝通不暢簡直是太不方便了!
雲馳得了援手,頓感欣慰:“大將軍,柳姑娘也不同意您前往疫區。她可是師傅跟傅老爺子留下來照顧大將軍的,而且柳姑娘醫術精湛,萬不會有錯!”他現在恨不得將柳姑娘的醫術誇的天上有地下無,也好打消周大將軍的衝動之舉。
周鴻試着要下牀:“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沒想到肩上忽的被人壓住,那雙手略微用力,就將周大將軍推了個後仰,倒在了牀鋪之上。
周鴻:“……”
雲馳:“……”這種勸阻方式他倒是頭一回見識到,很大膽也很有說服力就是了!
但眼瞧着周大將軍面色不好,隱有發怒的徵兆,他忙忙打圓場:“柳姑娘方纔只是失手,失手而已!大將軍息怒!她也是一片好心,着急大將軍的身體。”
周鴻仰躺在牀上,心虛氣短,再次試着努力坐起來,沒想到才直起身子,牀邊站着的女人復又上手……將他推倒在了牀上——他居然全無反抗的力氣!
雲馳再要昧着良心說柳姑娘是失手,就有些說不出口了。他捂着眼睛恨不得從帥帳裡躲出去,留這兩人去較勁。他算是看出來了,柳姑娘不但是個啞巴,還有些缺心眼兒,不能說話便上手……除了當真有幾分醫術,人情世故大概都有些不太通。
他是這麼想的,也當機立斷這麼做了,朝着牀上還仰躺着的周鴻拱拱手:quot下官還要去瞧瞧染病的護衛今日如何了,大將軍就交給柳姑娘照料了!”撒丫子溜了。
周鴻:“……”
周大將軍再次被推倒在牀上,只覺得全身綿軟無力,腔子裡卻有一團烈火在燒,燒得他都不知道該如何發泄。也虧得眼前的女人不說話又瞧不清面目,哪怕罵一頓大約也跟打在棉花上一般,看不到什麼實際的效果,起不到震懾的作用,實在愁人!
這麼多年,能讓他束手無策的女人,除了周老夫人,大約只有那一位,沒想到事隔多年他在一個女人身上再次有了這種體驗。
“丫頭,你可知道安北情勢有多緊急?若是本將軍能夠早日前去救援災民,就能少死不少人,你這般攔阻本將軍,便是置百姓的生死於不顧,你可想明白了?”他字斟句酌,試圖以情理說服眼前的女人,邊說還邊試探的慢慢坐起來,準備起身下牀,好帶兵前往疫區。
不過他的說服似乎一點也沒有奏效,眼前的丫頭固執的站在那裡不言不動,可是等他起身之時,卻快速而果決的……再次將他推倒在了牀上。
溜出了帥帳並不敢走遠的雲馳悄悄從外面的一條縫隙裡瞧着裡面的情形,隱隱有幾分幸災樂禍。
大將軍您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敢跟大夫叫板,當真是不要命了!
周鴻:“……”
周大將軍的臉徹底的黑了!
他覺得無論是講道理還是拼體力,都不是眼前這個丫頭的敵手。
講道理對方倒是聽進耳中了,可是毫無反饋,跟聽不懂也沒什麼兩樣。
拼體力,他可悲的連爬起來走幾步路的力氣都沒有。從來英勇無敵,打小在軍營裡橫行的周大將軍平生初次敗在了女人的力氣之下,他覺得講出去一定很丟臉,萬不能教屬下知道!
周鴻想要前往疫區的計劃破滅,全因着帥帳裡那個固執的丫頭。聰明的雲馳數日都不肯踏進帥帳一步,擺出要紮根在護衛帳篷死守到老的態度。
帥帳裡近身照顧周大將軍的親衛們都有志一同的忽略了大將軍的訴求,每當周鴻提起各種要求,這些護衛們一律很有默契的扭頭去瞧戴着帷帽的柳姑娘,恨不得目光穿透輕紗,看她的眼色行事。
——經過雲軍醫在帥帳之外的宣講,柳姑娘的形象瞬間在這些親衛們眼裡高大了起來!
能攔住大將軍往疫區跑,還是用那麼簡單粗暴的方式,滿營地裡瞧瞧,也唯有柳姑娘一人而已。
周鴻養病這些日子,都快要被這幫下屬給氣死了,現在看到柳姑娘每日杵在帥帳裡,都有些後悔當初一念之差,居然讓雲馳將她從護衛們的帳篷裡帶到了他身邊,真是失算啊!
話雖如此,周大將軍也未見得閒着。
他既然不被大夫允許離開牀榻,便無可奈何的跟柳姑娘商量:“姑娘既然不肯讓周某下牀,但本將軍寫幾封加急的信件總成吧?”
柳姑娘不說話,但耳朵某些時候還是分外好使的,爲人也很是機靈,不必他再說什麼,她便搬了炕桌過來,到他面前,連筆墨紙硯都帶了過來,親自替他磨墨,用行動表示:您想下牀沒門,但寫封信我還是同意的!
周鴻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綿軟無力的手握着筆寫了好幾條手令,交到了她手中,居然也破天荒的解釋了一句:“官署不管,安北軍卻不能不管安北百姓的死活,只能抽調一部分兵力去清理疫區的屍體了。”
她沉默着接過手令,低頭一目十行的掃過去,點點頭出去了,足足有一個時辰沒出現。
周大將軍覺得奇怪極了,揚聲喊話:“來人吶_——”很快一名親兵小跑着進來了:“大將軍可是渴了?”
“柳姑娘呢?她方纔拿着本將軍的手令出去了,可是找了個地方悄摸撕了?”周鴻居然難得講了句玩笑話。
周大將軍是出了名的冷麪,這些年何嘗與人開過玩笑?
這名親兵是他來安北之後收服的,一本正經答他:“柳姑娘方纔拿着手令去尋雲軍醫,兩人正在商議軍中兄弟們去疫區如何處理屍首的事兒。”
“商議?”周鴻想想杵在他帳篷裡一點聲音都沒有的女人,好奇極了:“難道雲馳看得懂她的手勢?”她也極少比劃,湯藥端過來他便飲了,拉過他的腕子便是要把脈,多餘的動作一概皆無,倒也不必費心猜測她要說什麼,只除了堅定的攔着不讓他去疫區之外,幾乎就沒做過別的讓他難猜之事。
“或者她會說話?”周鴻精神一振,爲自己的猜測而興奮了起來,心底裡有個聲音隱隱呼之欲出。
“柳姑娘不會說話,但會寫字。她與雲大人寫字交流。”那親兵撓頭:“不過小的不識字,也不知道他們倆寫的是啥,只感覺柳姑娘字寫的還挺好看,寫起來可快了。”
對於不識字的人來說,大約提着一杆毛筆寫的很溜就算是有真本事的人了吧?!
周鴻無力的揮手:“滾吧滾吧!”等那親衛“滾”到了門口,卻又叫住了他:“……要不你悄悄兒去偷一張柳姑娘寫的字,讓我瞧瞧她寫的好不好看?”
他也說不清是什麼心態,總覺得她既然能寫字溝通,對着雲馳還肯寫字,怎的在他面前就只肯採用簡單粗暴的方式來阻止他,無論他說的多麼誠懇,連寫一行字安慰他都不肯,實在有幾分奇怪。
……難道她是怕他認出了她的字?
再或者她的字有不可見人之處?
那一瞬間,周鴻的心竟然奇異的跳的有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