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揚州城裡,元宵夜十分的熱鬧。
鹽運府司後衙裡,周鴻陪着周夫人吃完飯,略說幾句便辭別母妹,要帶着葉芷青去看燈。
周琪也早盼着元宵燈會,窺着母親面色,等周鴻離開之後,便去磨她:“母親,不如咱們也去瞧瞧揚州燈會。據說揚州城不同於明州,每年元宵西湖之上都有畫舫舟子賽燈的,岸邊不少人家都去觀燈。咱們悶在後院也沒甚意趣,不如也去找找樂子?”
新年之初,揚州城裡不少官眷都遞了貼子來向周夫人請安,她雖與兒子爲着婚事生分,但總想着要爲他的仕途鋪路,打起精神來應酬各家女眷,忙的應接不暇,好容易到得元宵前兩日才消停下來。
她倒是想與兒子親近親近,但周鴻擺明了只想做個“孝子”,將一應禮節做全,連劉大夫也過得六七日也總要來府衙爲她診一回脈,獨提起他的婚事,周夫人才開口他便擺出拒絕的態度,總拿公事拒絕她開口:“……兒子前面衙門還有事兒,母親就好生養着,劉大夫開的方子若是吃着好,不妨多吃幾劑,他隨時過來爲母親換方子調理。”
周夫人看着兒子的身影遠去,好多次都想發火,竟然奇蹟般的忍了下來。
到得元宵這晚,她也覺得心裡疲累不已,索性應了女兒所求:“你既如此說,且派人拿了你哥的帖子去西湖邊上的酒樓訂位子。我雖不常出門,也知今日恐怕是人山人海,我們母女倆去看燈會,護衛們也不得安生。”
周琪歡歡喜喜應了一聲,便去尋周浩吩咐。
周鴻今日出門,一個護衛都沒帶,騎馬到得葉府,街上人流交匯,看方向竟是都往西湖邊上去的。他到得葉府,見葉家已經吃過了元宵晚宴,各個都打扮一新,拖了葉芷青的手便要往外走。
葉芷青一動,身後一大票徒弟丫環,就連護衛宋魁都忙忙跟上,周鴻給氣的,瞪着這幫人:“你們……就不能自己出去玩?”這幫沒眼色的!
葉芷青頓笑出聲,吩咐家裡人:“宋叔跟阿銘看着點姑娘們,今晚出門好好樂一樂,所有花用我包了,虎妞去我匣子裡拿銀子。”
兩人到得葉府門口,周鴻解了馬繮,將葉芷青扶到馬上,自己翻身上馬,雙人一騎往西湖邊上去的時候,周鴻還在埋怨:“葉子,你府裡那幫人忒沒眼色了些,你看我身邊周浩他們多有眼色。”
葉芷青被他擁在懷裡,夜風拂面,後背卻暖烘烘的,宛如置身火爐,眉間神采飛揚,眸璨如星,笑語盈盈:“誰能比得上週少將軍英勇無敵,便是面對數萬倭寇亦不曾色變。小女子可比不得少將軍,天降橫禍失蹤一段時日,可沒把家裡人的膽子給嚇破了。”
她自上次失蹤回來之後,家裡人總覺得她運氣有點背,就連虎妞還拉着她往寺廟裡去求神拜佛,捐過香油錢,期望着她能轉運。宋魁蘇銘等人更是時常提着心。
周鴻佯作怒色:“他們這是不相信我的能力?”帶媳婦兒去逛街,難道還能將人給丟了不成?
“少將軍找人的本領一流,無論我被人帶到哪裡去,少將軍總能將我救回來,在下銘感五內。”
“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周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葉芷青伏身笑軟在馬背上,被周鴻攔腰裹在披風裡,兩人心內暖意融融,只覺得歲月靜好,不負此生。
揚州城內每年總有幾次盛會,比如正月十五的西湖賽燈,五月端午的賽龍舟等,總能引的城裡百姓爭相觀看。
快到了西湖邊上,往來人羣摩肩接踵,寸步難行,周鴻便將馬匹寄放到旁邊一家客棧,牽着葉芷青的手往西湖邊上慢慢遊蕩。
兩人今日都穿的素淡,不欲引人注目。牽手行來,言笑晏晏,便跟街上許多小夫妻一般無二。
葉芷青鮮有閒暇逛街,每日忙着看診鑽研醫書整理成方,還要留出時間陪周鴻,忙的不可開交。今日與周鴻出來遊玩,尚屬首次。
兩人走走停停,見到沿途酒樓飯莊以及各家鋪子門前張掛的精巧燈籠,便停下來欣賞一回,見到有新鮮的小吃也買一點嘗兩口。便是一個果子兩人分食,也吃出了別樣的蜜意。
周鴻久在軍營,從小就更沒有與女孩家相處的經驗,帶着小姑娘逛街尚屬首次。他今日原只是爲着討葉芷青開心,逛街於他來說可有可無。可是眼下燈市如晝,小姑娘笑意盈盈,美或春花,嬌俏綻露枝頭,時而與他低聲細語,時而將自己吃不了的小食直接塞進他嘴裡,卻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他竟有些流連此時此刻。
葉芷青自來此世,亦從沒有今日這般放鬆過。
周鴻與她同住之時,她心中還不及如今安定。但自從周鴻將他的私庫以及俸祿交到她手中之後,好像一下子就有了歸屬感。
難道這就是金錢帶來的安全感?
她將此發現告訴周鴻,哪知道周鴻瞪着眼睛看了她半晌,似乎想從她面上瞧出朵花來一般,好半晌才氣呼呼道:“我這麼大個人難道還不及一些金銀俗物讓你放心?”
葉芷青想起後世許多男友交工資卡的舉動,她自己無緣享受此待遇,沒想到遇上週鴻之後,反倒是有機會享受了一把。這種心理微妙又甜蜜,她搖搖周鴻緊握着她的大手,撒嬌道:“金銀雖俗,卻比人可靠多了,進了我的荷包就全是我的了!”
周鴻氣的擰了下她的小鼻子:“難道我進了你的荷包還能跳出來不成?”
葉芷青比劃了下他的個頭,爲難道:“周少將軍這麼大個兒,我要花多少布才能做個裝下你的荷包啊?”分明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周鴻繃不住先自笑了:“壞丫頭!”情不自禁在她面頰上迅速親了一記,便如毛頭小夥子一般露出得逞的笑意。
“少將軍還請注意形象!形象!”葉芷青提醒他,自己卻忍不住笑彎了眸子,滿心蜜意。
兩人視線對接,知對方心思與自己一般無二,眼中心中再無旁人,眼神裡都快拉出糖絲兒,粘連不斷,真是羨煞旁人。
酒樓之上,周琪與周夫人目瞪口呆看着這一幕。
周浩帶人保護着周夫人與周琪到得西湖邊上的望客來酒樓,在二樓訂好的雅間落座,又叫了點心茶水瓜果,留母女倆在雅間吃茶看燈,他帶人守在門口。
周夫人起先並無興致,懨懨坐在桌邊,聽得周琪守在窗口一驚一乍:“……啊啊遠處那畫舫上的燈真漂亮,居然還有美人在燈下獨舞。孃親快來看吶——”
“那些女子不過是想借此機會打響名聲,往後更多人追捧,有何可看的?”周夫人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妥,周琪雖自小有些頑劣,但外面這些事情也沒人講給她聽過她哪裡知道青樓花魁們那些手腕伎倆。
好在周琪忙着看燈,目光所及不是人山就是燈海,熱鬧非凡,更有街上擠滿了顧客的小攤小販,她在樓上盯着下面炸元宵的攤子流口水,忽然瞧見一對男女買了一串炸元宵,那女子自己吃一個還往男子嘴中喂一個,隔的有些遠,瞧的不甚清楚,只覺得那兩人舉止之間帶着說不出的濃情蜜意,便忍不住多瞧了兩眼。
那兩人牽着手兒邊走邊吃,隔的再遠也能瞧見男子英武高大,身影更是極爲熟悉,再細一瞧,頓時驚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興奮大叫:“母親,我瞧見大哥了!我瞧見大哥了!”
周夫人正恨兒子大好的節日不肯一家人團圓,跑去跟姓葉的丫頭團圓,心裡不得勁兒。聽得周琪瞧見了周鴻,立時便來了精神:“你大哥在哪呢?”
周琪緊跟着便想到周夫人不待見葉芷青,她把人招過來大過節的不是刺親孃的眼,給她添堵嗎?但周夫人已經過來了,還連連問:“你大哥在哪?派個人叫他來陪咱們過節!”
“方纔還瞧見呢,一眨眼就瞧不見了。”周琪假作四下尋找,暗暗盼着周鴻帶着葉芷青快點離開。但周鴻哪裡聽得到周琪的心聲,拖着葉芷青慢悠悠行走,都快到得望客來樓下,他身量頗高,又英武俊朗,早引的路過的丫頭媳婦子偷瞧,在這一川人流裡鶴立雞羣,周夫人很快便瞧見了兒子,喜意涌上心頭,纔要開口叫,便黑了臉。
——她瞧見了兒子與姓葉的丫頭手拖手,笑容裡都能淌出蜜來。
那姓葉的丫頭不知羞,自己咬了一口的東西,竟然敢送到兒子嘴邊,更沒出息的是她的兒子,女人的口水都肯吃,竟然張口咬了,還目光癡癡粘在姓葉的丫頭身上。
“不知羞恥!”周夫人冷哼一聲。
周琪心道:我的娘哎,您說的是自己的兒子還是葉子啊?
如果說是葉子不知羞恥,我大哥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過她知道周夫人心情不好,便縮着頭裝鵪鶉,實則目光小心瞟着樓下,恨不得暗示周鴻趕緊離開。此時路中間的人更擠了,周鴻擁着葉芷青往路邊躲了躲,正好到了望客來樓下,不知道兩人說了些什麼,互相對笑,周夫人正要氣的轉開目光,便看到她那沒出息的兒子竟然在大庭廣衆之下偷親了姓葉的丫頭一記,露出蠢到不忍直視的笑容。
周夫人:“……”惜流年惜朱顏,都不及生個蠢兒子讓人更糟心!
樓下的兩個人根本不知道這一幕被周夫人跟周琪瞧了個正着,依舊手牽手甜甜蜜蜜隨着人流往更遠處走去。遠遠看去,男子寬肩窄腰高大英武,女的纖弱嫋娜,小鳥依人,如果周夫人不是對葉芷青成見已深,恐怕也不得不讚一句:一對璧人!
但她心中對葉芷青成見太深,總覺得她不懷好意,心懷叵測,有所圖謀,今日見到她與周鴻相處的情形,但見她那向來不苟言笑的兒子竟然露出愚蠢的笑容,便如那些被外面的狐媚女子迷惑了心志的世家子,一顆心都沉到了谷底。
後來的許多年月裡,周鴻每每回想起景泰二十四年的元宵節,總覺得春寒料峭的風都溫軟中透着甜意,一如當初他咬到的與葉芷青同吃的那半顆紅豆餡的炸元宵,外皮金黃酥脆,一如世情,披着冷酷華美的外衣,深究起兩人相依走過的歲月,甜到神傷。